卓夫人呜咽一声,脸色苍白,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被丈夫卓鼎风赶忙扶稳。
宫羽继续道,“谢玉归来后十分恼怒,说寧可杀错不可放过,于是他就逼父亲去杀死另外一个婴儿,可母亲当时已有胎动,父亲不想再杀任何人,所以只能带着母亲逃走,我们逃了整整两年,父亲后来把我和母亲藏在一个青楼里,自己独身去引开了杀手,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长大以后去查证过,父亲是在离开我们七个月之后,被谢玉的手下给杀死了…”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已经隐隐带了哽咽。
“可是既然岳父……,”卓青遥顿了顿,“谢侯爷他既然连你们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景睿,让他活了下来?”
“这就要问问蒞阳长公主了,”她倏然回头道,“当初死去的那个婴儿,别人不知道可你却知道是为什么,所以最初那几年,你几乎是疯狂的在保护着那个孩子,日夜须臾不离对吗!”
“我以为,那是因为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受了惊吓才会如此,”卓夫人眼中含泪,语带伤痛,“没有想到……”
“随着萧公子慢慢长大,”宫羽接着道,将焦点转回了谢玉身上,“谢侯爷杀他之心已无那么强烈,他也知道长公主察觉到了一些只是不愿跟他翻脸,可最为重要的是,他发现通过萧公子作为纽带,能够帮他与当时实力不低的天泉山庄建立一种亲密的联系,通过卓家的力量,帮他完成一些他想做的事情,”她直视着卓鼎风,
“这点卓庄主应该很清楚吧?有个共同的儿子有了亲密的来往,你们开始建立友情、建立亲情,慢慢变成你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可以为他心甘情愿地做一切隐秘的事情,本以为自己是在扶保正统,还想在不久之后,帮天泉山庄、乃至整个卓氏一族带来无上荣耀!”
卓鼎风心中绞痛,双眼发黑,却因为护心丹加上无名诀的功效,并未气血翻涌导致心肺受损和胸闷,但这些内在伤痕,全都以另一种形式、岩浆般的喷发出来,
“你……原来你当初对我说的那些慷慨激昂之语,现在想来…,实在是令人齿寒!!!”
“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并非全是骗你,扶保太子本身就是大义!其他的野心之辈皆是乱臣贼子!我答应给你卓氏的殊荣,至少没有打算在事成之后赖掉!”
“扶保太子本身就是大义?”东方凌歌嗤笑一声,“谢玉,你没跟咱们开玩笑吧,别骗我们读书少,谁知道你保出来的东西会是个什么鬼?大义?什么是'大义'你知道么?这两个字能这样随便用么?有材之人上位、无材之人就给我下台!你当大梁是什么啊?一场随时可以重来的游戏吗?什么是'大义'?老子告诉你什么是'大义'!就是以民为根本!就是以民调为先声!就是以大梁为大梁子民的大梁!就是把朝廷摆在最后!你以为王公贵族为什么能得享如此荣耀荣华富贵?那是他们的职责本就是要保护、守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人民,所以才有这等奖赏!请你给我把这句话好好刻在你那他妈无药可救的脑袋里,”
“朝廷不是最大,朝廷要服事人民,朝廷是最小的阶级,不要拿你那什么'扶保太子'的鬼大义,来污染大梁的风气!污染老子的耳朵!简直吵死!”
在场眾人一片惊呆。
不仅仅因为她堪称足够诛九族、抄满门的大逆不道之言,更因她惊世骇俗的最后一段话,
'朝廷不是最大,朝廷要服事人民,朝廷是最小的阶级。'
从来没有人敢讲这么掉十个脑袋都不够的言语,然而她却连着脏话带着可怕的自称、狠狠地朝皇帝亲封的一品军侯飆骂出去。
没有人敢,可这个女子却做到了。
梅长苏一脸复杂之色尽显,第一为她这番言论恰恰正中自己的心,第二幸好藺晨没有过来……
萧景睿和言豫津、蒙挚、夏冬、宫羽等人已然完全呆住了,饶是他们明白也了解东方凌歌到底不是一个寻常女子,不过对于朝政这一方面,如此与眾不同又犀利的观点,却怎么也没法想像竟出自一个平民女子之口。
但想一想她琅琊阁和江左盟里的身份,似乎也释怀了。
而卓鼎风一家自知信错了人,只觉场中女子的身影耀眼刺眼无比,实是无法再看她一眼。
南楚皇室一眾则在陵王宇文暄的先见之明下,从东方凌歌话一开头便捂住了耳朵,儘管如此,依然有那么几句窜进脑袋里,震得他们面面相覷。
这个东方凌歌,一旦有了官位那可就真是不得了了。
谢玉面色铁青,气得双手不住颤抖,猛地回身拔了身旁一个府兵的佩剑,右手运劲,直直地朝她左心口飞射而去。
“你简直找死!!”
“找死的是你,”她慢慢侧过身,伸出右手稳稳握住那把剑,又转了回来正对着他,将剑平举胸前,左手中指轻轻地一弹,剑瞬间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竟然敢把巡防营的人调回府里用,你是打算把自己当成皇帝了是吧。”
“什么?巡防营!”
梅长苏淡淡道,“谢侯爷刚才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吧?”
“到底是江左梅郎和他的属下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着青石地上的半截断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想杀的是什么人,不禁一滴冷汗悄悄滑过脖颈,此一番倒是理智回笼,“本侯会陪着你们在这儿间聊耗时间,自然有本侯的用意!”
“谢玉!”蒙挚怒声喊道,“巡防营虽然归你管,但不是你的府兵!你竟敢私自调用巡防营!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蒙大统领,你可不要冤枉我!维护京城治安,本来就是巡防营之责!只要不进我的府里来,你凭什么说我调为私用!”
他驀地一抬手,身后数百府兵通通将剑拔了出来,现场一触即发,紧张非常。
“父亲!父亲请三思啊!父亲!”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的谢弼忽然衝了出来,跪在地上急道,“谢卓两家相交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不管有什么误会,都不能对他们下如此杀手啊!”
“没出息,我怎么调教出你这么一个妇人之仁的东西!起来!”
“父亲,世上谁人不知咱们两家关係,您不怕天下人议论吗!”
“天下人知道什么!你给我听着,人只有活着才有权力说话,为父这是大义灭亲!知道吗!滚开!”
谢弼被他一掌打得翻倒在地,仍顾不得身上疼痛,站起来抢过面前一个府兵的手中剑,巍巍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父亲……请恕孩儿…不能见您下如此杀手……,如果您要杀了他们,就先杀了孩儿吧!”
“你要自尽?好啊,动手啊,为父……”
“算了谢弼,”东方凌歌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腕慢慢离开脖子,除了顾全他的自尊以外,更不想要再看再听谢玉这宵小之徒的废话,
“不要浪费你的生命,不值得,就算今日巡防营和谢府府兵一齐上,我们也不会输,谢玉动手是动定了,就算你真的让自己受伤赴死,他也未必会停止,算了吧。”
她的双眼中满是柔和温暖,嘴角含带丝丝笑意,在这种场景下,于情于理都不合,可谢弼硬是感觉到自己潜藏心里的阵阵委屈,当下只觉喉咙酸涩、彷彿有什么憋在里头一般,眼眶也酸得生疼,手心一松,剑滑落进东方凌歌的手中。
这一次,她倒是不再留情面,手臂一扬,一声鹰鸣长嚎、如诉如怨,剑锋紧紧挨着谢玉的侧颈削了过去,竟然没有留下任何伤口。
谢玉心里一寒,只看见银光闪过,身后已经倒了一排府兵。
她拉着谢弼急速后退,抢先道,“这是警告,警告你为父没有为父的样子,为父没有为父的仁义,真是叫为父失望。”
三言两语之间占了他好大一个便宜,正要暴怒发作,却强行忍住,今晚已经被这个女人刺激得失了太多次理智,再这样下去,他所要做的一切就等着功亏一簣。
“将二公子、小姐和长公主带下去好生伺候,庭中妖女二人、卓氏同党,格杀勿论!”
“是!”
东方凌歌才对谢弼投过一个安慰性极高的眼神,听得此言,不禁笑着对宫羽道,“宫羽,咱结拜吧,找一家店舖做个算命问卜的工作,也不负'妖女'之讚誉。”
宫羽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照凌歌你这么说,大街上的那些算命先生不都要哭死了?
“东方你不要再耍嘴皮,认真点行不行!”梅长苏终于快受不了她了,一整夜下来,身旁的蒙挚不是给谢玉气得就是给她笑得,好像精神错乱了一样。
喔,好啦,她撇撇嘴,看着已经衝至眼前的第一队府兵,道,“对不住了各位小哥。”
无名诀从双手手掌喷薄而出,一阴一阳交成太极混沌,一眾府兵只觉得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上来,身子顷刻间便飞上了天,又一下子重重落地,全都晕得晕倒得倒,昏死在府门旁边。
岳秀泽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却因知她是琅琊中人,心里没有要挑战的念头。
候在府外的誉王一干人正商量怎么应付门口那群巡防营兵士间,一声又一声惨叫冲天而起,抬头望去,
好多人在当小鸟。
誉王:“……?”
灰鷂:“……这应该是苏先生那位第一侍卫。”
……
“好!厉害!”
谢府内,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下一秒立刻全打成了一团,飞流一手一个,颈骨打碎得清脆有声。
“姐姐!”还要求夸奖。
“飞流真棒!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嗯!”
兵器之外再无人言,他们这几句倒把现场弄得很尷尬,一眾儘管继续战斗,一时之间却都有了不晓得该如何交手的无力感。
不多时,谢玉突然大喝一声,四面八方随即涌上更多府兵,蒙挚抽身退出战局,仔细观察情势,当下便马上挑出一队距离厅堂门口最近的人马,飞上前拿脚一踹,前排的五六人立刻躺倒,连带将后面的都一起砸下地去。
“蒙大统领这招我喜欢啊!”东方凌歌远远嚷了一句,身上早就染了许多色块大小不一的血跡,当然,都不是她的,又叫道,
“夏冬大人要不要也试一试放风箏的乐趣!”
说得是自己方才露的那一手。
夏冬……,夏冬放了一个悬镜司专属的信号弹。
“夏冬大人我不是说的这个啊!”她又喊。
“你专心一点儿成吗!”
东方凌歌摸了摸鼻子,抬脚用力一踹,这府兵地都不着的连撞六七人,通通堆到了府门那儿去。
“多谢!”
前头传来卓青遥的声音,原来她这一踹顺便撞飞了人家的对手。
“不谢!”她很有礼貌地回道。
“东方,过来一下帮个忙!”
原来夏冬放完了信号弹,看着一旁凉得生风的梅长苏莫名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嫌弃了几句,他笑了笑,本唤了飞流要开这厅堂后的一处暗门,可是这暗门极重,心下有些捨不得,刚好眼尾瞥见东方凌歌,便出声叫她。
“毛事?”
“推个门。”
她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长苏,麒麟才子要用对地方,这门长成这样用推的是要累死谢玉吗?你看看我。”
说完,手伸进两个圆洞,握着把手转了一圈,门开了。
“看吧傻麒麟!夏冬大人,让大家赶快进来吧。”
梅长苏看着东方凌歌的背影,第一次如此地想要扁她。
一旁夏冬看戏似地勾了勾嘴角,转头喊道,“这儿有出路!大家往这儿走!”
眾人即刻回头,纷纷朝开啟的暗门奔来,待得最后清理杂鱼的蒙挚进入暗道,东方凌歌立即迅速上前,和他一人一边将门重重关上。
“都跟我走!”萧景睿喊道,分明是这场骚乱的主角,可经过事前预告,他反而成了全场最冷静的人之一,现下明白谢玉不可能会放过这些无辜受累的亲朋好友,可偌大的侯府竟已无处可去,咬了咬牙关,约略思量了大家的战力,又看了看毫发无伤的东方凌歌和蒙挚、飞流,他最终还是将人带入了这条密道直线通往的霖铃阁。
况且卓夫妇和卓公子都在方才的打斗中负伤,已经不好再绕远路了。
以飞流当前,霖铃阁所有的守卫皆一招毙命,一行顺利退守至一处湖中桥上,外头的数百府兵正逐渐杀来。
断后的蒙挚、岳秀泽和东方凌歌首当其衝,看着逼近湖心楼阁的一群沙丁鱼,她再度故技重施,前头十几人顷刻飞上了天,又下水饺似的掉落湖水中。
“蒙大统领、岳先生!”她道,“少林和遏云有什么厉害的你们赶紧放一放吧!一次解决多一点啊!”
夏冬在楼阁里安置卓氏一家,闻此话,便飞身赶来,于半空中打出了师门绝学“江自流”,桥上那一片黑压压顿时骨牌一样滚了下去。
“好玩儿!”
“这种时候你还好玩儿!”她落下地,没好气的看着东方道,“琅琊阁的招数难道还少?你叫大家快打,自己却偷偷纳凉,是不是不太意思。”
“哎夏冬大人,话可不能说太早,相信我,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谢玉还要干什么?”蒙挚皱眉问。
“我保证他要去调巡防营的弓箭,”她瞥了眼下边站着的谢玉,转头道,“阁中还有天泉山庄、景睿豫津、南楚皇室和长苏,蒙大统领和夏冬大人进去保护他们已经足够,岳先生,可否和我守住外头安寧?”
“姑娘的武功高强,”岳秀泽道,“天泉山庄如今难再强战,若是姑娘信得过岳某,请将这里让给岳某来守,姑娘不妨和这二位护住霖铃阁。”
东方快速思考了会儿,便应道,“好!但若是飞箭来攻,岳先生一定要回来,不要隻身一人在这里,谢玉此人丧心病狂,不可不谨慎防范。”
说完便草草行了一个江湖礼节,和蒙挚夏冬二人奔下了桥,顺带将走出来关心情况的梅长苏一起扯了进去。
“如何?”他问。
“弓箭手一会儿就到,岳秀泽说他要守桥,等等箭来了他就回来了,对了,你怎么样?”
“我还好,走得急了有些岔气而已。”
“我看看。”她把了把他的脉象,发现确实只是气息凝滞不顺,当下食指与中指併拢,抵在他右锁骨下侧,输了一道真气进去,阳力疏通阴阻,血液回流的速度和频率便顺了。
“多谢。”
东方凌歌摇了摇头,又望着蒙挚和夏冬道,“我们快进去吧。”
“好。”
“好。”
他们刚到内厅,萧景睿和言豫津便齐齐围了上来。
“林……凌歌、苏兄、冬姐蒙大统领,你们还好吗?”
“放心景睿,我们很好,你们呢?”
他吐了口气,道,“我和豫津都没事,大家也都在调息,都没什么问题。”
“唉……,幸好我爹不知道这件事,”言豫津叹道,“不过他要是知道了,大概也根本不在意。”
东方笑道,“不一定呢,我觉得言侯爷会亲自来接你的。”
“凌歌你还不知道吧,我爹又去城外道观参禪去了,这会儿都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我跟你打赌,我赢了你请我喝桂花酿!”
“你还敢喝桂花酿!”萧景睿不赞同道,“还不如喝照殿红。”
“萧景睿你是来剋本公子财的吧!”
梅长苏没忍住一笑,“行了,别拌嘴了,都快去休息会儿。”
“唉……可惜了……”言豫津又叹了口气。
夏冬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可惜?”
“可惜我白叫了他这么多年的'谢伯伯'……”
馀下四人纷纷一愣,萧景睿心中凄凉、又痛又愤,不禁敛下神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忽然之间,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破窗而入,直插进梅长苏身前一尺距离的地面,几人瞬时绷紧了身子,手中长剑紧握,门外,岳秀泽大步走了进来,和蒙挚站到了一起,将侧门窗台整个守死,东方凌歌握着瀟湘剑挡在卓家面前,他们靠着墙,却依然有三面是空着的,更别提有两面分别对着窗口和侧门。
“卓庄主,我还有一个名字,虽然刚才说过了,不过,”她道,馀光瞄见望宫羽背后射去的一支箭矢,剑气一发一砍,霎时断成两半,
“我叫东方凌歌。”
“东方姑娘……”
“我话说在前头,已经给谢玉扣了除夕血案的罪名,可截杀长苏刺探苏宅和其它的事,却是不能抵的,你们可知为何?”
“……卓某明白。”
“那我就不多……啊啊啊!”她猛地一声喊,赤着左手捏断了最后一支飞箭,“言豫津你不要趁机英雄救美彰显你的帅气好吗!!宫羽也是会武功的!!”
眾人:“……”
“东方你不要再破坏气氛!”梅长苏吼道。
“咳咳……卓庄主不好意思啊,我是说,那我就不多讲了,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后,长苏会护送你们出京城,回玢佐去吧,别再掺和进朝局里了。”
卓青遥立刻挺直了身体,“可是……綺…”
“这就要看她的意思和你们的意思了,毕竟是家事,我一个外人怎能插手?”
东方挽了一个剑花,突然嗅到了一丝奇怪的气味,转头一看,果然窗外橙橙火光摇曳,她眉间陡现煞气,还剑入鞘,闪身飞出了霖铃阁。
“凌歌!”
游丝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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