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妖怪窝后,不仅新室友远比预期来得亲切,她也不同过往独居那样孤立无援。
病了、渴了、饿了,在第一时间都会有人关心,再不济也能敲门求助,不必顾虑自己的体质害人。
从前七月每个晚上,都像是一场博弈,能不能一觉到天明都得听天由命,还得看当晚进屋里的鬼有没有去普渡吃顿饱饭,不至于饿到去攻击活人。
如今名片护身,加上鬼怪们受到他隔壁房大佬压制,顶多到她房门晃晃,不敢随意进入。
这段时间,她再没碰见一觉醒来,床边就飘着隻鬼盯着她瞧,大清早被吓到魂飞一半的倒楣事。
虽然明白总有天,自己得搬出宿舍,可潜意识里,赖悦禎是将这期限一再延后,突然听见王明瀚的话,她竟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看出她的不捨,王明瀚接着说:「搬到我家也行,还能替我家省空调费呢。」
这不是他第一次邀请赖悦禎去他家住,可每一回她都只会给出同个回答:「说什么呢,要害你家变成猛鬼民宿,还要不要做生意呀,就不用麻烦你们啦。」
喉头动了动,王明瀚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老半天,就挤出一句:「不会麻烦的,真的。」
赖悦禎笑而不语。
她会郑重收藏这份心意,可让她真往王家搬,不得不承认她动过念,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却步。
赖悦禎脑中闪过零碎画面,但凭时光久远仍旧清晰,一幕幕都是小时候那些与她称兄道弟,感情甚篤的人,在知道她的能力,进而被影响后,慢慢与她疏远,畏惧与她独处的回忆。
甚至于从前对她百般呵护的家人,在发现她的不同后,也转了态度,总想把她关起来,别再出去吓人,害他们跟着被邻居指指点点。
王家人与她虽然关係密切,对她的情况知根究柢,但这都是建立在并没真的被她能力波及之下。
赖悦禎不敢想像,要真有那么一天,王家人还能不能够继续对她保持友善下去。
王明瀚对她瞭若指掌,几乎是她眉头一皱,就能将她心里顾忌猜得七七八八。
望着她难看的表情,他不必过问,大抵能想像得到,她或许又是因为小时候的事,而感到憋扭纠结。
「过去的事别多想,你只要知道那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没错就好。」往赖悦禎发顶一揉,王明瀚语气轻佻,神色却是严肃。
把他的手从头上甩开,赖悦禎没否认,只是乾巴巴地说:「有错没错如果都是你说得算,世界上就不会有警察了。」
嘿嘿怪笑,王明瀚听出她不欲谈论,特意扯开话题的举动,也没勉强她继续表态,不过再三跟她强调,如果有事千万别忘了打给他。
一番间聊,也不知道赖悦禎听进去了没,始终笑顏对他,看得他浑身不对劲。
王明瀚慢慢收了话,「老看着我做什么,是发现我的帅了吗?」
赖悦禎打断他的自恋,「我只是在想,如果有碎碎念比赛,你大概是争金夺银的大热门种子选手。」
「滚喔。」王明瀚马上垮下脸,满是误交损友的嫌弃,「爱的叮嚀你都不懂,良心被狗啃了吗?」
看到他鬱闷的表情,赖悦禎用实际行动表示,良心她暂时没有,掩嘴笑得老欢。
没劝说成功,王明瀚也不纠结,最终松口应下赖悦禎的请託,保证会细心保管那箱符咒。
从大中午出门,两人一路打闹,抵达别墅时,赖悦禎下车,已是黄昏西落,太阳半隐云层,馀暉染红半片天空。
她拎着沉沉的包,就算脚上蹬了厚跟鞋,仍旧不脱娇小可爱,整个人泡在昏暗的光线中,更是显得纤细脆弱,「那我走啦,有时间会去找王妈聊天的,帮我跟她打声招呼。」
从驾驶座探出头,王明瀚看着逐渐远离的赖悦禎,踌躇片刻,还是出声拦住对方的脚步:「悦禎你等一下。」
瞬即定在原地,赖悦禎回头,满脸迷茫,「怎么了?」
不自觉嚥了口口水,王明瀚静默半晌,才在对方催促的眼神中开口,「那个……伯父伯母有打电话给我问你的事,还有问你什么时候打算回去看看。」
脸上霎时褪去外出聚会所残留的喜悦,赖悦禎无情无绪,几近平板地说:「有时间的话。」
说完,她不再停留,马上转身落荒而逃,加速离开王明瀚的视野范围,彷彿害怕他再对自己多问一句。
没束起的长发飞扬,赖悦禎逆风而行,每一次举步都是滚着热意的风拍抚脸庞,她却无端发寒,活像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击,她不敢更不能回首驻足。
好不容易推开别墅外院的大门,她已是半身冷汗。
脚步虚浮,她用力蹬了蹬花园的泥地,直震得小腿发麻,仍没多少真实感。
彷彿无论前进多少,她都仍是那个被父母再三嘱咐不能出门,得低头做人的怪胎。
『妈妈!我不是怪人,我要离开这里!』
记忆中的自己嘶吼,徒劳无功地反驳着当时的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这份不自信,一直到她狠下心逃离家乡,才在她能安然于人群中生活中,逐渐释然。
她对她的父母有体谅,也有不解,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与其说刻意不与他们联系,总通过王明瀚获得彼此隻字片语的信息,倒不如说……她是畏惧。
畏惧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正在出神,一道低沉嗓音却遂着风声,送进她耳中,「别蹬,小心把腿弄伤了。」
停住自虐的举动,赖悦禎猛然侧首,目光焦点锁住坐在别墅门口阶梯上,一身衬衫黑裤,头发散落的薄南。
「薄先生……」不自觉走近,赖悦禎回神,已是在距离他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男人平日总习惯正装,加上身量颇高,即便身形放在一眾壮实的妖怪中仅能算瘦弱,仍旧会带给赖悦禎不少压迫感。
可今天,难得由俯角看薄南,赖悦禎有些惊讶的发现,有那么一剎那,她竟将无助慌乱四字与他画上等号。
「他是在等我吗?」
赖悦禎脑中闪过这个可能,又连忙抹除,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自恋,连这种猜测都敢联想。
他的瞳眸极黑,有时与他对视,她都会有种会被吸进去的错觉。
在工作匯报时,偶尔他会从公文中抬头,往她投来视线。
每当他们四目相交的第一瞬间,她都会慌乱逃开。
这次,她望着他,碰上他同样专注的注视,却难得没避开,而是不自禁的回视,放任自己淹没在他状似包容一切的温柔眼眸中,不住向下沉沦。
两人的眼神紧紧纠缠,一时之间,谁也没想到挪开,谁也没想开口破坏这份难得的平静。
良久,夏季炎热感重新找回赖悦禎身上,冷意暖风交替的结果,是让人控制不住的喷嚏,连着找上门。
直到这时,薄南才站起身,往上风处一拦,替她挡住罪魁祸首。
恰是逆光处,橘红夕阳仅残微弱光彩,不过囫圇替他的身影勾了边,大块黑暗沾上他的五官,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薄南的动作太自然,让赖悦禎老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他的阴影下,任由那抹属于他的影子将自己包裹,彷若……她已经被圈进他的保护中,而她甘愿如此。
薄南抬手,有些迟疑地朝赖悦禎探去,见她没有偏头闪避,才缓缓落下,动作仔细轻柔地将一缕将将要刺进她眼睛的碎发拨开。
不经意的,他微凉指尖擦过她的额头,留下一串麻痒触感。
赖悦禎忍不住哆嗦。
「回来了。」他说,语气过分郑重,莫名让赖悦禎冒出自己的归来,是一件大事的感觉。
刚经歷心情剧烈变动的她忽然有股衝动,想伸手抚摸他的五官,想亲自碰触他脸上每一分由情绪带动的变化。
──想知道,他的重视与呵护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过于激动地颤抖,被他误会成身上衣服被汗水泡湿,又经过风吹而感到寒冷的代表。
他说:「进屋去吧。」
薄南偏过身体,又重新吹到身上的热风,让赖悦禎的理智回归,忙低头说:「知道了,谢谢薄先生。」
突然,薄南直直看着她,说:「不用叫我薄先生。」
被他的话吓一跳,赖悦禎呆呆的,「那我该叫你什么?」
让别人不用叫自己薄先生,薄南却像是没想过这问题,面对她的提问,露出几分尷尬,「……都行。」
都行是什么?
赖悦禎苦思,让她跟着妖怪们一起叫头儿,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那是他们内部的称呼,自己跟进活像是要永久定居长生。
但直呼名字,又显得很不礼貌……
「这样吧。」灵机一动,赖悦禎笑着说:「那我叫你南哥怎么样?」
素来表情稀少的脸庞淌出一抹微笑,薄南点头,轻声说着:「好。」
「那我……回去换衣服了?」
「嗯。」
赖悦禎被薄南一闹,原先的悲伤散去大半,回卧室的脚步说不出的轻快,浑然不知她推门进屋后,他仍在原地,悄然无声地用目光跟随着她。
约莫半小时后,穆玟睿提着一袋烧烤,抖着沾满汗水的衣襟回来,却远远就发现自家头儿傻站在没关上的门边,偏头注视着什么。
走到薄南身边,他好奇地顺着头儿的视线往里一瞧,什么都没有,还是他们习惯的那个家。
「头儿你站这做什么?餵蚊子吃饭吗?」他问,怎么看,头儿目光焦点处都没特别之处。
听见穆玟睿的话,薄南总算捨得拔回视线。
他的侧顏映着屋内打出的光,连脸颊上的绒毛都变得清晰,剥开了距离感,整个人显得万分柔和。
「没想做什么,只是……很开心。」
开心到,唯恐一个轻动,就会破坏了一切。
游子早无乡(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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