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边走边不断张望,打量着路旁的房屋院落。看到差的房子,扫都懒得扫一眼。可看到好点的房子,却会在院门口往里头偷偷瞅。
这怕是小偷踩点儿来了吧?
刘芳冷笑一声,正巧她心情不好,抓个小偷审审,泄泄火气倒挺好。
她小心地缀在后头。
打量久了,发现这人竟有点儿眼熟。
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公社第二生产小队的一个队员。
可这人踩点儿的地方,却是三队的地头。
她更疑惑了,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女人居然就近跑到三队来偷东西吗?
看到了一个疑点,就容易发现更多的疑点。
照理,真要偷东西,难道不该是晚上摸黑来偷,更保险吗?这会儿大家虽然都在上工,但也难说不会有人抽空回来一趟。要是谁家被偷了,这个跑到别队地头上来的女人,肯定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再说了,她还带着个小孩。到时候被发现了,跑都跑不脱。
这些疑问还真惹起了刘芳的好奇心,她就一直跟着她们。
终于,那女人选中了一户修得较好的院落动手。
她用细竹条,把院门的门闩弄开,然后牵着孩子摸了进去。
没过多久,她就出来了。
只是,身旁的孩子却没影儿了。
刘芳终于忍不住走出去,大吼一声:“鬼鬼祟祟地,干嘛呢?!”
那妇人被她一吼,吓得举手无措,左顾右望的。接着,冲她弓着腰,做了个求神拜佛的动作:“活菩萨诶,求你救救我女儿的一条命吧,千万小声点儿,别把人招来了。也千万别把这事儿说出去了。给娃子一条活路吧!”
那女人求着求着,就开始流眼泪。见刘芳无动于衷,还差点往地上跪。
刘芳赶紧把她扯起来:“你这是干嘛?刚刚那个女娃子呢?”说着,就往院门里望去。
女娃子就蹲在院子里,怯生生的,右手食指的指甲反复抠挖着自己破旧却整洁的鞋面,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
刘芳看得疑惑不已,回头又在问:“你这到底是在干嘛?”见女人低着头,不肯说,她又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大声喊了啊。”
“别别别!我说,我说。”妇人急了,忙拉住她的手臂告饶,“我……我是……”
妇人自己大约也觉得丢人,咬了咬牙,憋了一会儿,才说出来。
原来,还是跟眼下的旱灾有关。
二队去年秋收的时候,出了队长谢有田乱报产量,跟李向阳较劲儿的事。队员们深受其害,辛苦种了一年的粮,口粮却被全部征走。
后来,还是当时的牛书记去县委求领导,才帮他们要到一个月的口粮的。再后来,牛书记和李秘书两个人,也不知道用的啥法子,替他们搞来了裹腹的粮食。
可农家人看天吃饭,别的队每家每户都存了一点老底子的,就怕遇到不好的年头。二队呢,却因为去年的事,倒欠国家不少粮食。征粮队的人一来,把他们的那点老底子全都掏干净了。
如今,一遇到百年难逢的大旱灾,最先挺不住的,不就是他们了吗?
刘芳听她说得惨,问了一句:“公社上不是才分了肉的吗?”
妇人嗫嚅地道:“那点儿肉,一个人才几斤……老天爷也不下场雨,庄稼都快旱死了……眼瞅着家里快没粮了,我也是狠下心肠,才想着把娃子送出去的……”
其实她家也并不是就没粮了,上回田社长不还带着人去外省,把大肉换成了粮,分给大家了吗?只是,分的那些粮远撑不到下次秋收而已。
原来是来丢娃子的!刘芳可算抓到了重点。她眉毛一竖,声音又大了起来:“你这也太蠢了吧?把娃子丢到三队来,到时候这家人难道会找不到你吗?人家就是到处问,也能问出线索来了。”
“不是啊……那个李红果不也是她亲娘,丢到公社李秘书家里的吗?李秘书还给她上了户口呢……”
这件事在全公社都已经传为美谈了。李秘书善心接收小娃子,小娃子又研究出了粮食双蒸法报答养父的养育之恩。父女俩感情好到像是有血缘关系一样。
大家私下议论时,都还在说,这事儿简直能写成剧本拍电影。
口耳相传,越传越精彩之后,这不就招来像这名妇人一样想要投机取巧的人了吗?
听说,李秘书还好心地送了李红果亲娘一大袋粮食呢。后来,他和牛书记搞来救济粮时,也特别为她争取了一个救济名额。
不过,妇人还是没敢把这点子期待说出口来。
刘芳有些鄙视地看着妇人,刚刚说得那么严重,又流那么多眼泪,唱了好大一出戏。搞半天,就是个想占便宜的!
倒也是。这种事也就说起来难听而已,就算被逮到了,她自家的娃子她爱怎么丢,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可要万一遇到户人家,就跟李向阳一样傻呢?白帮忙养闺女不说,还倒贴粮食送过去。这样的傻子,不敲诈白不敲诈。
一想起李红果那死丫头,刘芳又是满肚子的火气。本想把这作怪的妇人训斥一顿,再赶走的。但她向来是个眦睚必报的主儿,训斥的话临到嘴边了,忽然又拐了个弯儿,被她吞下去了。
话再出口,已是完全不同的版本了。
刘芳叹气道:“作为一个当娘的,你也不容易啊。不过,你就算想把孩子送出去,像李秘书那么善心的人,能有几个呢?家庭条件像他那么好的,又有几个呢?怕是今天才送出去,明天人家就能找上门,把孩子给你送回来吧。”
妇人低下了头。
看着她还没明白过来,刘芳又提点了她两句,故作感慨地道:“这世上,像李秘书那样的好人着实是不多了。怕也只有他家,才会收留别人家的孩子,也才会当自己的亲闺女来看待吧。”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妇人终于反应过来,眼里闪过一道光。
刘芳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嘴上却劝道:“你还是好好回家吧,别再想着把孩子送出去了。现在这年头,日子都不好过。”
都把孩子往李家丢,她就不信李向阳还能像现在这样疼李红果。
李红果啊李红果,你害我丢脸,我就膈应死你!
妇人唯唯诺诺地称是,把孩子领了出来,在刘芳的目送下,往二队的方向而去。
转头,却绕了个道,把孩子丢到了李向阳家的院子里。
这个年代,小学课业不紧。公社小学除早自习外,上午只有三节课。下午也只有两节。老师一般也不会留堂。
于是,最先回到家里,发现到院子里蹲了个小人儿的,正是红果儿。
“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会在我家院子里?”
小女孩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期待与祈求,却什么话也没说。
红果儿心里“咯噔”一声,已经猜到怎么回事。
“你妈妈不要你了,是吗?”她问她。
小女孩眼泪马上就上来了,头却低了下去,无助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看着这一幕,红果儿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无助、无奈,怀抱着对未来的恐惧,又期待着这个院子里住的人家,能够好心地收留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想开口叫她留下。
这大约是对当年,那无助的自己的一种补偿心理。
但那句冲动性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强行咽下。
这些被丢的孩子,是救不完的。
她假如自作主张,留下了这个女孩,她爹和奶奶的口粮就又会被压缩。更别提,留下一个,会不会有其他更多的家庭把孩子丢到这儿来。
她狠了狠心,到灶房去拿了两个白馒头,递给小女孩。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爹你娘是谁?”
小女孩显然是饿狠了,抢过馒头,就大口大口咬了起来。两个大白馒头就是成年人,也得啃上一阵儿。她却几口就干掉了一个。再几口,另一个也下肚了。
红果儿看得心酸,又拿了一个给女孩,还给她递了碗水。
这么小的孩子,连着吃了四个大白馒头才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红果儿循循善诱。
小女孩露出怯生生的表情,还是没回答。
红果儿长叹一声,在原地站了老久,终于下定决心,对她道:“你要是还想念你娘亲,想念你爹,就跟着姐姐走。姐姐会想办法送你回家的。而且,姐姐保证,你爹娘一定会让你回家的。”
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顿时露出了希冀之色。
红果儿牵着她的手,故意绕过她爹上下班常走的那条道。绕了远路,去了公社上。
她爹比她心还软,到时候真收留了这孩子,后续的麻烦不知道得多大。
由于是绕远路去的,等她们走到公社上,工作人员早就下班了。
那也没事。公社治保办是负责全公社安全问题的,天天都有人在那儿值班。
红果儿直接就找上了治保办今晚的值班员。
“叔叔,叔叔?”她牵着小女孩,进治保办办公室喊人。
“咦,这不是红果儿吗?来找你爹的?他已经下班了。”值班员虞小明说道。
“叔叔,我不是来找我爹的。叔叔,这个妹妹我不认识。”她把小女孩拉到身前,“我今天放学回家,看到她在我家院子里蹲着。问她叫什么,爹娘叫什么,她也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来问问叔叔。”
红果儿是她亲娘丢到李向阳家院子里的事,人尽皆知。
虞小明听她那么一说,马上明白过来,叹道:“这当爹当娘的还真狠心。”说着,又问女孩,“小娃子,你家住哪儿?爹叫什么名字?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看他靠过来,马上怯生生地躲到了红果儿背后。
虞小明不由又靠过去些:“别怕啊,小娃子,你告诉叔叔好不好?”
把个小姑娘吓得更厉害了,嘴一扁就哭起来。
红果儿忙拦住虞小明:“叔叔,她怕生。”
虞小明搔搔头:“这可咋办?她又不说她住哪儿。”
红果儿提议道:“叔叔不如先问问四个生产队的人?随便找谁问都可以,一个队的,一般相互都认识。要是他们都不认识她,那她一准是隔壁公社的娃。丢娃的人,都不会把娃丢到太远的地方的。”
哟,这孩子年纪小,思路倒挺清晰的嘛。
虞小明赶紧带着红果儿,红果儿又牵着女孩出去找人问去了。
由于只需要在四个队的地盘上,随便拦个人来问就成,事情变得简单了许多。他们问到二队的队员时,人家马上就把娃子给认出来了。
“这不是戚二牛家的娃儿吗?虞干部,咋回事儿啊?这孩子闯祸了?”看到小娃子被公社干部领过来,这名二队的队员直接就误解了。
第48章 刘芳倒台
虞小明回答道:“我倒希望是这孩子闯祸了, 这样,这孩子也用不着遭大罪了。她是她爹娘不要她了,把她随便往人家院子里一丢, 人就跑了。”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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