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竹当下就想放他下来,思考一下还是绷住了:“本想让你颠一个时辰,但你这样机灵也就算了。你听我弹一首曲子,若能说两句有用的话,便不必呆上那么久。”
以洛九江的天赋而言,这番举动与轻轻放过也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洛九江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当那首乐曲自公仪竹指下倾泻而出之时,窗外的风吹竹林声、莺啼鸟鸣声、草木摇曳声……所有外界的喧哗仿佛都不存在了。
如果说乐庐初约之时,公仪竹一支迎客调弹尽了四季风光,那眼下这一曲箜篌,就道尽了天地浩大。
洛九江此时简直要称赞公仪先生拿音节把他顶到半空上的做法又好又妙,随着乐曲的跌宕起伏,洛九江整个人也在空中上下摆动,而他的魂灵仿佛早脱出这具躯壳,伴随着曲中意境直抵一处处险峭高峰,旷然原野,极地冰川……
公仪先生最初的起调极低,低到洛九江双脚几乎能够挨地,琴弦方一沾手,雄浑之势便节节拔高,如人站在泰山脚下,仰面向上,只觉其如擎天之柱,触之即能撼天动地矣。
随着曲调昂扬而起,旋律的激烈之处也渐渐升高,洛九江被那调子托着向上,胸口也如亲自攀爬耗力一般,起伏比之最初剧烈许多,巍峨山尖尚离着老远,却已恍然在他眼前现了影子,几乎引他不自禁地伸手虚虚描画。
音调一折折升高,洛九江身体一段段向上,他在魂灵里也翻过一处处险奇的巨石,随着亢丽一声咚然落定,他人至绝顶,自身便成了那孤独又屹立不倒的山峰顶尖。随即乐曲神韵引着他向上抬头,只见云气渺缈,无尽苍天。
——天与他相距弹指,他与天相隔万尺。
洛九江伸出手来,恍惚中只碰到被腻子抹得雪白的天花板。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和魂魄如此一致,完全为乐曲中描画出的世界而倾倒。
……
一曲奏毕,公仪先生贴心地给了洛九江好一会儿时间缓和。
“有什么想说的?”他有点期待地看着洛九江,“随便讲讲,什么都行。”
洛九江仍然半上不下地吊在空中,但他此时完全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嬉笑神气,连每根头发丝都是肃穆的。
他竖起一指向上,郑重道:“青天。”又翻腕笔直地对准下方,“厚土。”
接着,他调转手肘,将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心房:“第一流。”
纵三千世界的万物神秀,最终可说的也只有巍巍苍天,敦敦厚土,和天地之间的人类自己。
天是青天,地是厚土,他是人间第一流。
公仪竹闻言微怔,压着弦的手指不由一松,那托举着洛九江的气流猛然消失,他身上一重,不慌不忙地翻身落到地上,稳稳站定。
“……”公仪竹欲言又止,再三张口后唯有一声惋惜长叹:“若你师父不是我过命的好友,我便真要和他抢徒弟了。”
第102章 望天犼
“书院大比?”
“每年都会有一次,通常是在新入学院的诸学子们都安顿后开始, 作为一个特殊的欢迎仪式, 也是为了让大家更能适应书院中的生活。”游苏见洛九江好奇, 就把整个流程都详细为他讲了一遍。
书院中大比的形式,和洛九江在七岛中的比斗形式又有不同。除了基本的道法本领较量以外, 丹药器阵符书御等本领,但凡是书院中立了峰头的才能,都能在这场大比中一较高下。
诸学子不限参报几项, 往年有新生初来乍到为了好玩, 把十几个项目全报了一遍也是有的。
青龙书院盘踞一方, 单是学子数量就不可小觑,要是按照七岛上的比法一对对比斗来, 那还不知道要等至猴年马月。所以每项比试内容都分了日月辰宿四档, 由学子们自行估量自己的水平, 自己报名。
“这一个月里各峰每日的课都不得超过两节, 大多只安排一节,像是阴师兄的药峰则干脆罢课, 几乎全院都要为这场盛会调动起来。”
洛九江听得津津有味:“听你这么说, 我还真有些遗憾自己不是书院学子, 参加不得这场大比了。”
游苏闻言摆摆手:“这有何难?书院向来宣扬有教无类, 诸多散修只要能得三个学子联名举荐, 或者有十二峰主任意一人的荐帖,那就可以报名比赛。若能赢得名次,所得奖品与书院弟子也没有分别——洛兄想要试手, 我为洛兄书荐帖一封便是了。”
游苏当即就走到桌边研墨,那红木书桌置在窗前最明亮之处,他刚一抬头,便从大开的窗扉中见到有一身着药峰弟子袍的身影一闪而过,下一刻房门便被有规律的扣扣三声,有人在门外朗声道:“请洛公子开门。”
这弟子乃是来送东西来的。
洛九江打开他送来的木盒,入目的便是一封印了药峰火漆的荐帖。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洛九江与游苏对视一眼,均不由失笑。
“我是个只知道动嘴皮的假把式,”游苏摇头调侃道:“阴师兄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古道热肠呢。”
前来送信的弟子听了这个评价,不由从头到脚打了个巨大寒颤。要不是游公子一向诚恳天真闻名,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个绝妙的反讽了。
洛九江拿起荐帖,下面压着的一纸雪白信笺就露了出来,同阴半死向来简洁的话语一样,他送信也不耐烦繁文缛节,短短一张字条连个信封都不套,上面只有四个字“哪都有你!”
洛九江大笑出声:“老阴是知道我必然做不了旁观君子,见到热闹自己就要下场。”
游苏新磨的墨,如今全便宜了洛九江。他挥动狼毫,就着阴半死信纸空白处还了“无处不在”四个字。
怎么哪儿都有你?
我无处不在。
——真欠揍啊。
等送走了那位药峰弟子,游苏又重回到桌前,握起了那支被洛九江随意架在砚台上的湖笔。
“阿苏?”洛九江探头过来:“不用麻烦了。”
“谈不上麻烦。”游苏笑着摇头:“阴师兄给你荐帖,这是他的心意,我为洛兄再写一封,这是我的心意。”
————————
等洛九江下午再去公仪先生那里上课,提及到大比一事,公仪竹对此非常宽容地评价道:“难得盛会,你在你师父那里闷得太久,借此机会闹一闹也好。”
他转头叫人进来伺候笔墨,复对洛九江解释道:“乐峰峰主的帖子,你若要也有。不过我亲手写的荐帖,可比他们分量重多了。”
从洛九江得知有书院大比这个消息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一天的工夫,他却连入场券都拿了三张,这可真是让人又感动又哭笑不得。
公仪竹显然只把这场大比当成个小孩子们凑趣的玩意,他三两笔写就荐帖,不待墨字晾干就取了自己的印鉴印上,不甚在意地将它向洛九江一推:“收起来罢。今天不品乐,我带你去个地方。”
洛九江依言走到他身边,公仪竹按住他肩,手指方碰到洛九江肩头衣料,洛九江便觉身边景物高速倒退,最后甚至模糊成了一条条在风中扭曲的斑斓色块。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这些修为高的都有这一手功夫,如此手段分明跟洛沧当年第一次带他去小瀑布修炼时一模一样啊。
洛九江甩甩头,从高速移动带来的晕眩中挣脱出来,四下打量了一遍身周景色,略带不确定地问道:“先生,此处是……青龙古森?”
他一路上虽是从森林里穿过来,但行程大多贴靠森林外围。如今所见景物与他记忆里相似不相同,几种特色妖兽又清晰如坐标,显然已经是很接近森林中心的地方了。
公仪先生点头沉静道:“我带你来看望天犼。”
“……这个名字,”洛九江迟疑道:“听起来很……”
“很像九族,但不是,对不对?”公仪竹体谅他心情般宽容一笑,“你师父当年给你讲龙神创世时,除了四象来历,九族名称以外,还另讲过什么?”
“说过九族被称为龙之九子是误传,除此之外就没再讲过什么。”
公仪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这一课就由我来给你补上——神龙创世之时,大陆海底遍地异兽,无论四象还是九族,都是追随神龙的属下,既没有如今的地位,也不过是碌碌众异兽中的一员。”
“异兽天生凶蛮,你若拿异兽和当今的妖兽相比,两者差距可谓是天差地别。但要是跟异种比较起来,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洛九江冰雪聪明,一点就化:“异种都是异兽,但异兽中只有九族是异种?师父当初跟我说异种也算妖兽,所以异兽也能算妖兽?”
“能算,就是这个算法太辱没了些,你师父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刻薄了?”
通过这几日的交往,洛九江心知公仪先生已经跟自家师父许久没有面见过了,他不清楚对方心里的师父是怎么个善良模样,因而也不忍心告诉他师父从见面起就比这刻薄多了。
他就势岔开话题道:“先生,那异种和异兽的区别是什么?”
“道源。”公仪竹肃穆地说。
洛九江无法形容公仪先生那一瞬间的神情,在吐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公仪竹的眼神凝重到近乎崇敬,他张开掌心,一滴如气如雾也如光华所凝的液体在他掌心中现形,他郑重道:“孩子,这便是道源。”
——没有任何言语能描画洛九江初见那滴仿佛光织而成的水滴时的震撼,那一瞬间他是星辰,一头扎进太阳中湮灭,他是游鱼,有生以来第一次越出浅池,回归大海,他的灵魂无尽地贴近了三千世界的本质,哪有词句能形容出他此时心情的万一呢?他刚刚在上一刻直视了“道”本身啊!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只在这一刻,洛九江整个人都仿佛不复存在了一样,他再没有眼睛,再没有耳朵,也无需呼吸的口鼻和触感,他是道的一部分,他遨游在最精妙最纯粹的世界中央……
公仪竹击掌,拍击声中也震颤着一种与旁人不同的独特韵律:“回神!”
听觉被这猛然一击唤醒,过了一会眼中才映出整片世界的颜色,洛九江呆立良久才咂咂嘴,觉得自己先前评价公仪先生一曲令人三月不知肉味实在说早了。
刚刚自己所见的那滴道源,才真正是能让人不思茶饭的存在。
他的大脑迟钝而缓慢地恢复了转动和思考,此时此刻,洛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跳进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我师父和公仪先生的关系必然举世无双的好。”
若不是这样,这种东西哪能轻易给他一个筑基修士见得?
公仪先生的手扶在洛九江肩上,他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洛九江完全回神。相比起洛沧来,他才更像一个比较正常的长辈,哪怕一个边角细节里,也绝不失去长辈样子。
“还听吗?”公仪先生温声问道。
“我还记得……先生讲到异种和异兽的区别。”洛九江慢慢地说道,这分明是一炷香以前的传授内容,然而在亲见道源之后,这份记忆恍若隔世一般,“我还好,请先生继续讲吧。”
“好孩子。”公仪竹赞赏地笑了笑,“那我便继续向下说——有道源的,成为了九族四象,没有道源的,就成了现在仍然蒙昧凶狠,与时不合的异种,像它一般,将要为我们所杀。”
洛九江后知后觉道:“先生,我们此行是来杀这望天犼的?”
“嗯?”公仪竹理所应当地回望过来,“你这般爱交游的性格,青龙森林这些日子来的异动你没打听到吗?异动源头就是这头长成的望天犼,森林紧贴书院,不杀此獠,书院弟子日后在古森中就要如履薄冰了。”
说到这里,公仪竹还拍了拍洛九江的头:“要杀这头望天犼,不必多动我一根手指。我特意带你来此,就是为了把道源和九族的事和你讲,我身份所限,心总不能太偏,但你在我心中与亲传徒儿也没什么两样……你这样聪明,我虽不明说,你也总能体味。”
“是。”洛九江轻声道:“多谢先生,小子今生万死不能报之,我都明白的。”
公仪竹便欣慰地笑了。
他身为九族中的囚牛,自然也握着一滴道源。平心而论,他倒并不觉得异种与异兽之间有太多不同——虽然要杀哪个也不会心软——两者之间的区别无非一滴道源而已。
沉渊这孩子本体乃是黑蛟,认真说来也算异兽中的一种,而且还是比较聪明的那种。九族之间已经做了这些年世世代代的同僚,面子情在,公仪竹不大好明说,但他偏爱这等和他相处过,情谊如弟子般的聪明孩子,其实已经给足了“拿到滴道源,你就是异种”的暗示。
而在洛九江心里,这却又是另一番意味:千岭是异种,千岭是神龙。公仪先生又知道自己和千岭的关系,这话分明是爱屋及乌提点他千岭未来所需的——公仪先生真是个好人,他和师父的友情也真让人感动!
第103章 掉马
“出来了。”公仪竹抬头望向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面上仍是那意料之中的悠悠神气, “会被道源吸引, 果然是我们这些异兽的本能啊。”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身边的沉渊。但这孩子方才见了他手上道源, 却只是沉浸于大道之中,并无试图夺取的贪婪模样, 又让他高看一眼。
洛九江不比公仪竹轻松悠闲,此时还有心思思考这些东西。那只名为“望天犼”的异兽身体狭长到近乎奇异,仿佛一根顶端炸毛的擀面杖, 也像是根丰满的鞋拔子, 比例几乎脱了形。
森林深处的树木多为百年古木, 最高的说二十余丈也有,然而这只望天犼却能轻松从树冠中探出头来, 两颗藤色的眼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洛九江与公仪竹, 目光中看不出一点感情。
洛九江无声地搭住自己的刀柄, 拇指已经摁住机簧口, 随时都能拔刃而出,迎面直上。
公仪竹颇觉这反应有趣, 笑微微地低头看他一眼:“你从小在海域长大, 森林不算你的主场, 又应该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异兽, 真的一点也不怕吗?”
从小在海域长大的洛九江摇了摇头。
他确实一点也不怕, 在从死地里生死时速逃命的那段时间里,他杀过多少更只恶心的,连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数目了。相比于那些眼中只有恶意和食欲的饕餮, 这只望天犼无机质的眼神甚至都让他感觉到有点亲切了。
“好孩子。”公仪竹又抚了抚洛九江的脑袋,可能是因为从前收的弟子年纪从没有洛九江这么小,身高也就没有洛九江这样矮,故而他从前虽然也是亲切师长,却从没有摸谁的头能摸得这么顺手,“这头望天犼正在成长中期,新晋了金丹修为,恰能给你练一练手。”
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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