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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节

    红衣卫中并未察觉动静。在跟随着首领按照指示前移后撤, 走过层层叠叠的阵法, 最终步入大宴所在时,洛九江无声地和墨罗交换了一个眼色。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 洛九江也学过一些粗浅的阵法基础,设阵的本事可能不够精通,但是最起码的眼界还是被养出来了。
    就他自己心里粗略估计, 在自己和墨罗进入场内的这段路程上, 起码经过了六个镇江流级别的大阵。
    要知道, 镇江流属于阴性阵法,论起规格几乎和镇山大阵齐平。
    阵法通常都讲究个对称齐平, 根据他们这个宴席场地的面积大概估算, 围绕着整个会场的阵法怎么说都不下三十。
    洛九江不是没有见过阵法, 但是披香宫这个地方似乎格外地喜欢采用阵法。
    此前他非要楚腰帮忙伪装才能进入内宫, 就是因为进入内宫前的七道大门,道道都是镇山级别的大阵。如今小小一个宴席会场, 所用的压制阵法竟然都要抬到镇江流级……
    当然啦, 这些阵法都各有用处。单是洛九江看到的这些, 就有用于调节场内环境的、隔绝外界声音的、隐藏宴会会场真正位置所在的。但最多的一种阵法, 就是用来封锁这片宴会的会场。
    洛九江心中生疑, 但面上依旧平静如常,并不表现出来自己的好奇。
    说来墨罗给他的那个法器相当好用,无论他做什么表情, 那张模仿出来的脸上也会浮现相应的神色,而且看起来非常自然。
    反而是墨罗他们几个,借助一些伪装的工具,易容面具能在脸上贴合撑起,但是不动表情还好,一旦需要哭笑发怒,就会出现连凡人都能一眼辨别的僵硬。
    由于红衣卫值守时本来也不需要动用表情,所以洛九江一开始没在意这点小小的区别。
    但当他们走到会场中心,然后各自左右两两散开,分别于各处值守的时候,洛九江终于再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他难以自抑地感到震惊。
    此前他在会场边缘时感受还不明显,然而如今立在大堂中央——拼命冲撞着、嘶嚎着的,对着他悲戚诉说的,都是些什么!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感悟过死之一道的修士,洛九江感受到此地浓浓的凄艳死气。
    那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积攒下来的死气,也绝不是死上一个两个人就能达到的程度。
    这片土地非得经年累月地被怨念与仇恨浸染,非要每次都有大批大批的生灵永眠于血泊之中,才能造就这般浓厚的死气。
    这死气的气息统统都是如出一辙的凄切、凄苦并着凄厉,饶是那些死去的魂魄都已经投身幽冥,也依旧在这里遗留下一股红泪并着蔻丹指甲残红刻痕一般的怨念死气。
    古人所谓之“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语,在这肉眼不可见的死气之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洛九江心中暗叹一声,已经明白过来:填命于此的人,只怕都是炉鼎之身。
    见鬼,这春情宴到底办过多少场?在这里死过多少人?!
    他牙根一咬,把那紧捏的拳头绕到自己背后,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俨然是个尽忠职守、专心致志的红衣卫。
    然而在洛九江心里,他杀心已定。
    果然,不论是十四岁、二十四岁还是三十四岁,只要洛九江还怀初心一日,他就永远都见不得这种事。
    宴席开场几乎要等到中午,但红衣卫们却是一大早就前来值守。此时宴场内除了他们外就是在场内忙碌的侍女侍奴,一些冷盘已经流水一般地传上来,摆放在金觥银筹象牙箸之中。
    洛九江神识四面扫过,发现自灵蛇界而来的那几位兄弟,已经各自分散开来,挑了些不大打眼的位置站着,却彼此呼应,随时都能一齐发起攻击。
    洛九江放下了一半的心,分出一小部分精力去留心那些人如何布置这摆宴的大殿。
    或许是为了助兴所用,整个场内都用猩红的天孙锦铺地,堂间空地八方各置下锣、、铙、镲、磐、镈、钟、缶数个,中间还放着一大面朱红色的牛皮鼓。
    而后,又有侍从小心翼翼地牵来一只体型壮硕的怒角赤牛来,给它喂了一点渴睡的药粉,让它就那么在大厅里睡了。
    洛九江看着那只怒角赤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要知道,这种牛类可不是什么温顺的草食动物。它生性易激易怒,发起疯来能用一对油亮的锋利大角把金丹修士都顶得开膛破肚,一旦发起疯来来普通的妖虎都要惧其三分。
    尽管这只怒牛现在安静地在厅中沉睡,但洛九江看它时还是觉得满满的违和。
    但他没有更多的心思能用在这头怒牛身上了,因为没过一小会儿,又有侍从推进来整整三大笼衣不蔽体的炉鼎。
    是三大笼。
    这些炉鼎们神情温顺又麻木,他们每个人项间都系着铁链,任由旁人打开笼门,牵着他们脖子上那根系锁,把他们咔哒咔哒地锁在桌子旁的栓桩上。
    就这样,每一张客人用餐的案几旁,都配上了这么一个伏身跪地的炉鼎。
    洛九江闭了闭眼,藏住了自己瞳仁里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
    过了一会儿,门口处又传来动静,洛九江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见到了楚腰。
    不止是因为楚腰就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头,更因为以楚腰的容貌之盛,就如同夜明珠跌落鱼目,无论他身穿什么,无论他站在哪里,总是会第一时间吸引到人的视线。
    洛九江从来没见过楚腰这样穿。
    楚腰今日仍是女装打扮,脸上画了全套的艳妆。他一身轻纱堆叠的红衣,衣料质感飘飘如羽,任何一层单撕下来都轻薄若无。
    这衣服从腰际坠下十余条同样质地的红色飘带,这些带子太长,即使紧紧拧作一条绳子,也依旧垂到楚腰脚面。每条相隔的带子底部缀着一个小小金铃,红金二色相映,是流光溢彩的璀璨颜色。
    楚腰身后的炉鼎们分作两列,每一排的男男女女都捉对牵手,只有楚腰昂首走在最前,身旁再容不下其他人的位置。
    他身边当然不会站着任何人,奇异地是,这一点在每个人见他第一面时就会理解——又有哪个炉鼎走到楚腰身前,不会沦为他的陪衬?
    直到楚腰走动起来,众人才发现原来他赤着脚,双足脚腕上各带着一个两指宽的金脚镯,每个脚镯上各挂十八个小巧铃铛,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重不一的声响。
    随着楚腰脚步轻盈,铃声清脆地迈入殿堂,径直走到殿内位置最高的首位长案旁安然跪坐,就像是某个开关终于被启动一样,有人往大殿四角的沉鼎香炉中各自添了一大捧的香。
    淡粉色的雾气和某种甜腻诱人的味道,在短短一盏茶内充盈了整个大殿。
    随着那香味挥发开来,由楚腰领进大殿的那两队炉鼎也开始动作起来。他们彼此牵着手,各自分别跪坐在案几前。
    正菜也流水一般地传上殿来,在菜肴香气飘进宴间的第一刻起,除了楚腰之外,那一队后来的炉鼎居然都开始捉对相抱。他们唇齿相渡,肩颈相偎,居然开始两两交欢。
    至于那些居于尾位,并未占到案前2位置的炉鼎,则安然若素地解下身上本就不多的衣料。这些炉鼎被赤身置在席内,各自或捧玉瓶,或衔羽扇,或抱一个竹夫人。
    每个人姿势都不尽相同,只有雪白晶莹的肉体都是一样诱人。
    洛九江目瞪口呆,心下发寒,于一片欢情和糜烂之中,有人见到美色,有人见到欲情,然而他只见到一具具逆来顺受的活肉,和着空中的死气一起,发出不能被人听闻的悲鸣。
    不论这些炉鼎们心里如何做想,面上却都笑得如出一辙的甜蜜和开心。每个人的躯体尚还鲜活,唯有机械的动作和偶尔渗出的一丝麻木眼神,泄露出死亡的腐朽气息。
    楚腰也端端正正地跪在原处,从洛九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纤细的腰肢。哪怕只是简单跪坐着,楚腰后背也有一种柔润的曲线弧度,配上他精简而削薄的肌肉,是一种独特的、男女莫测的美。
    偶尔他含笑的桃花眼会扫过整个会场,一直看向大殿的门口。这个人好像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柔软的,就连目光都要宛转地打一个小小的弯。
    他看着殿内的金顶,看着地上铺陈的红锦。整个宴席的色调都是金与红,金是王冠,是地位,是每一位把玩他们这些炉鼎的大人们权利的昭彰;而浓重的红却像血,像火,像飘在殿内的每一张薄纱,轻轻重重、远远近近地把他们紧紧缠裹在里面,如不可他一生不可挣脱的命运。
    楚腰微笑起来,他跪在猩红的地锦上,靠着朱红的案几,在满殿红衣卫或是有意,或是不自觉的注视下,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碎金点缀的水红纱袖。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美便锋芒毕露地迸发出来,在桃红的香气里沉醉了几乎所有人。
    于红衣卫和侍者们近乎露骨的目光之中,楚腰款款站起来,他朝阶下走了两步,目光当真是柔情似水。他脚腕上的金铃清越作响,随着他的脚步越响越急,几乎要勾得人探手抓住他的脚踝,然后一把撕去那艳红的飘飞裙摆。
    但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抓他。
    楚腰步到阶下,柔若无骨地拜于为首的金袍异种脚下,他仰起头,两只眼眸里盛的是渴候三秋一般的水光。
    “大人。”楚腰把这两个字念得百转千回、柔肠百结、深情如许,一如最虔诚的教徒终于有幸得见了自己久久爱慕的神灵。
    这场春情宴的主人,穷奇,他终于露面了。
    随着主人和宾客们挨个到齐,春情宴也无声地宣告开始。
    第224章 绝色
    这是洛九江第一次见到穷奇。
    这位销魂界主人身材魁梧,挺拔健壮, 容貌也并不难看。他两道浓黑飞眉入鬓, 眼神玩味, 唇角总是若有若无地挂着笑意,看起来就带着三分邪气。
    若以异种的角度来说, 他是一位壮硕的异种,而从人类的审美来看,他的相貌也足称英俊。
    唯有眉宇间噙着的那丝盘旋不去的燥意, 让他的喜怒无常从这副高大俊美的皮囊之下稍稍展露出冰山一角。
    他把楚腰从自己脚边拉起来搂在怀里, 楚腰身材高挑但细弱, 被穷奇结实的身躯衬得像个可以随便摆布的娃娃。
    穷奇就这样单手揽着楚腰登上主位,他空闲的右手和广袖一起扬起, 朗声道:“正值盛景, 应有好宴, 望今日在众宾客, 无不尽兴而归!”
    倘若把他所处的位置换做某间觥筹交错的喜堂,或许他还真是个豪爽好客的主人。
    然而现在……洛九江无声看过这满殿的淫糜模样, 看着那些“客人”们一个个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望着那些赤身抱着玉瓶、竹夫人的炉鼎被谁随手拽到怀里又扯住头发, 心里只生出一阵阵的作呕之意。
    洛九江想吐。
    不止是因为那时时在他耳边哀哭悲啼的红粉死气, 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客人令人厌恶的嘴脸……他终于知道在宴席开场前, 被像畜生一样,拿笼子运进来,用项圈和铁链锁在每张案几旁边的栓柱旁的炉鼎们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他们是人畜。
    他们是这些客人们脱靴搭上的脚垫, 是被随意践踏的地毯,是盛放茶洗的矮几,是媚笑着艰难吞咽下一把鱼刺菜梗和骨头渣子的活痰盂。
    洛九江微微垂头,看起来像是个定力不够不敢抬眼的普通红衣卫,然而在他的背后,他连手指尖都气得发抖。
    那些前人们留下的怨念和死气还在敲打着他的耳膜,他们包围着洛九江,缠绕着洛九江,轻飘飘的死气牵住他的袍角,落在洛九江心头,这几近于无的分量瞬时重逾千斤。
    是千百个声音同时向他恳求,像是千百个炉鼎一齐在洛九江面前跪倒。“救救我们。”他们哀求。“替我们报仇!”他们嘶吼!
    “你们的仇我报,这些仇敌我杀!”洛九江张开眼睛,目光里闪过不容忽视的厉色。然后整间大殿之中的死气便如同得到了什么承诺,一瞬间在会场中翻卷沸腾了。
    这场交流从头到尾都没有声音,一如暗涌的潮流惯常埋藏在波澜不惊的平滑水面下。
    没人知道,洛九江此时杀心如沸,杀机已定。而在场纵情尽欢的客人也没有一个感觉得到,在桃红色的甜香烟雾之中,成千上万的死气和烟雾一起被他们吸进呼出,每一缕都像一双刻骨的眼睛。
    还有人显然是此地熟客,才刚刚一刻钟的工夫就玩得放浪形骸。他把脚搭在一个赤裸的炉鼎背上,在他身后是两个炉鼎艰难地做着人肉支架。
    他面前的那张“活春宫”中居于下方的一位已经被用一柄短匕钉透了脖子,只剩下身处上位的炉鼎连哭都不敢,因为客人没有叫停,就摆着一张脸,麻木而僵硬地于尸体上继续律动。
    这位熟客冲穷奇的方向抬手,大声道:“穷奇大人,今年的宴会虽好,却也只是跟往年一样好。我们早就听过披香宫第一美人的艳名,您这样慷慨,何不让我们都开开眼界?”
    楚腰倚在穷奇的怀里,姿势柔软放松的像是一滩水。他唇角的笑容甜蜜又痴情,就好像是一个天生的聋子,无论外人说什么,又怎么讨论着拿他取乐,全都与他无半点关系。
    直到穷奇被这番话取悦,大笑起来,胸腔震动的声音让楚腰枕得不甚舒服,他才撒娇一般,把脸埋在穷奇的胸膛上蹭了蹭。
    穷奇拍了拍楚腰的背,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声:“去吧,美人儿。”楚腰才听话地站起身来。
    他从被穷奇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就只用侧脸对人,直到现在,才是他对满堂宾客的第一次正面相视。
    然而他只要露出半张脸来就已经引人遐思,让人一眼就断定他便是那个第一美人。等他容颜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更是勾魂夺魄、艳冠群芳,让满堂炉鼎都顿失颜色。
    霎时间,满殿的目光都集中于楚腰身上,还有某几个客人未料到世间有此国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都惊得掉了筷子。
    穷奇显然也觉得面上有光,他得意的哈哈大笑,就好像原本快要被他厌弃的楚腰又成了被他珍视的心肝宝贝。
    他指了指殿间安放的那面牛皮打鼓,高声道:“去,纤纤,让他们好好看看你。”
    楚腰纤细掌中轻,楚腰从进入销魂界的第一天起,就不但被人改了名字,还强行按了这样一个带着扭曲意味的小字。
    当初在狩猎场附近,那个守卫用“纤纤公子”四字嘲笑他,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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