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当黄昏降临，一行人已能隐约看到雪山的轮廓。
    它确实庞大无比，罗兰心想，即使是自己也很少目睹过如此巍峨的山峰。它周围没有相辉映的山脉，就好像大地在这里突然毫无征兆地跃起一般，留下了一道通天之路。灰蒙蒙的山壁占据了大半个视野，想要从陆路绕过山脚，恐怕要花上好几个月。
    露营地点选在靠海较近的一座山岭顶端，能够方便观察到四周的动静，而且远离迷藏森林，可以确保野兽无法轻易靠近营地。
    啃完干粮，大家开始搭设帐篷，由于热气球载重量有限，大型帐篷只能携带一个。因此罗兰发扬高风亮节的精神，让女巫们集体睡帐篷，自己睡吊篮里，麦茜睡树上——反正变成鸟儿后，她即便站着也能睡着。
    他发现自己脸皮终究是薄了点，没法堂而皇之地和众女巫挤在一块儿睡觉，尽管温蒂和索罗娅提出让她们去吊篮，换王子殿下睡帐篷，不过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只有希尔维在安排住宿过程中一直用一种警惕的眼神望着罗兰，让后者感到哭笑不得。
    安排好守夜人员后，大家纷纷钻入帐篷。由于吊篮底部凹凸不平，罗兰一时难以入睡，干脆坐到一块面朝大海的岩石上，望着映衬着皎洁月光的海面发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王子回过头，发现来者居然是安娜。
    以前上学的时候，但凡遇上集体出游，他心里总会对“或许会发生点什么”这样的事情抱有期待，虽然大多数结局都是以妄想而告终，但这仍不妨碍他对下一次活动抱有期待。
    不过当这一幕真正来临时，罗兰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心跳加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挑了挑眉毛，“怎么了，睡不着？”
    “不，”安娜直言道，“只是想来陪陪你。”
    “是吗，”他咳嗽两声，“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安娜微笑道。银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发出淡淡的光芒；幽蓝的眼睛仿佛比大海还要深邃，“你对希尔维说的那些话……她虽然没有道谢，但我能看出她心情轻松了很多。”
    “你为她高兴吗？”
    “不，”她摇摇头，“我为自己的选择高兴。”
    罗兰怔了怔，“什么……选择？”
    安娜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睛，吻在了他的脸上。许久后，她才轻声道，“晚安，殿下。”
    这也算“发生了些什么”……吧？
    看着她回到帐篷，罗兰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打算也回吊篮睡觉时，一双无形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前方明明空无一物，脸上却再次传来柔软的触感，不过这一次，是另一边。“还有我，殿下。谢谢你为女巫做了那么多。”
    第二百九十四章 魔鬼袭来
    清晨时分，所有人收拾好露营物，再次启程。
    罗兰还发现了一个细节：即使睡在荒郊野外，女巫们的容貌也不会有半点失色，而他显然做不到这点。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到，自己的头发肯定一团糟，面容因为失眠而缺乏血色，皮肤上留有半干的汗水，摸起来略显黏糊，在大家眼里十有八九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直到用皮囊里的饮用水稍作洗漱后他才缓解了这种不适感。
    罗兰开始怀念城堡里的自来水系统和宽敞的淋浴间。
    半个时辰之后，遥望号按照闪电的指示，抵达了预定地点——雪山之侧。悬停在宽广的海面上，一行人已能看到山背后的景象。
    正如闪电所说的那样，雪山后方被一片红雾笼罩，雾气压得很低，越靠近地面色泽越浓郁。为了看得更远些，罗兰让热气球继续上升，视野尽头的陆地也一点点平摊开来。
    “有发现什么吗？”他望向希尔维。
    后者摇摇头，“不行，距离太远了，已经超出了真实之眼的观察范围。”
    “等索罗娅把这里的景象画下来后我们再靠近点。”罗兰说道。
    趁着索罗娅绘制照片之际，他也用瞭望镜观察沿海一线。海岸边除了峭壁就是乱石滩，并没有码头、船坞这样的人造建筑，看来就算有魔鬼，它们也没想过要打造船只，从海上进攻灰堡。这个观测结果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随着热气球缓缓接近陆地，希尔维终于开始汇报她看到的情况——大概在离海边十多里的地方，她发现了一堆黑色石头构成的建筑物，呈三角形，酷似一座座尖塔。
    “就跟在蛮荒地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温蒂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这里果然是魔鬼的领地！”
    “但是高度明显不对，”索罗娅皱眉道，“海市蜃楼里的尖塔都高达百丈，根本不可能被红雾所遮盖，它们应该比起伏的山岭更高。”
    “或许你们看到的是魔鬼的城市，而这里只是魔鬼的村庄？”安娜猜测道。
    所以说魔鬼有着一套完整而独特的城市体系，属于高等进化群体，同时热衷于扩张和杀戮？罗兰暗想，拜托，千万不要是这样，“那些尖塔里面都有什么？”
    “嗯……大部分尖塔是空的，有些里面似乎装满了液体……等等，”希尔维怔了怔，随后不敢置信道，“快走，魔鬼发现我们了！”
    “发现？”罗兰举起瞭望镜扫了眼，依然是一片暗红，什么也看不清楚。
    “它们在行动，”希尔维紧张地喊道，“原来之前它们都埋在地里，只露出背上的管子，那边……有魔鬼飞起来了！”
    “温蒂，全速撤退！”罗兰下令道。
    狂风迅速刮起，突然大幅移动的热气球让吊篮都产生了倾斜，绷紧的绳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然而希尔维的警告让所有人心中一凉。
    “两个魔鬼正在朝我们赶来，它们骑乘的坐骑能飞！”
    见鬼，这群家伙居然有飞行坐骑？罗兰瞪大了眼睛，这简直不合常理，想要能背负起一个彪壮大汉，坐骑该有多庞大才行？
    但没过多久，他就从视野里捕捉到了两个黑点。用瞭望镜望去，只见它们胯下的坐骑尖嘴獠牙，全身无毛，和鸟类根本挂不上钩。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竟是两只混合种邪兽！
    “下降高度，尽快着陆。”罗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这下大意了，没想到魔鬼有能力进行空中追击，而己方能在天上作战的只有闪电一个。不过看她面色苍白的模样，就知道这场战斗毫无胜算。一旦被追上，哪怕对方只用冲撞的方式攻击气球，都能要了女巫们的命——就算涂层能够抵抗邪兽的撞击和撕咬，剧烈晃动之下，大家很可能会被甩出吊篮，像石头一样砸在海面上。
    而这个高度的坠落，海水跟陆地没什么区别。
    此时魔鬼距离热气球越来越近，无须借助瞭望镜，罗兰已能看到混合种邪兽巨大的翅膀和背上魁梧的敌人。
    “小心，”希尔维再次尖叫起来，“它们准备投矛！”
    听到这句警告，他脑中忽然想起了叶子描述的那场遭遇战情景——敌人就是以这种方式，瞬间夺走了赤瞳的性命。
    他没有看到魔鬼膨胀的手臂，甚至没有看到袭来的长矛，在希尔维发出预警的同时，安娜已经伸出双手，控制黑火展开成薄薄的一片，遮挡在吊篮面前。
    然后是“砰砰”两声巨响。
    安娜闷哼一声，倒退两步，黑火如同玻璃般碎裂开来，而长矛只剩下半截燃烧的铁杆，翻滚着向海面坠去。
    她用致密的黑火幕布挡住了这次进攻。
    女巫们齐齐松了口气，只有罗兰心急如焚——这样的能力运作方式将会极大消耗安娜的魔力。与她冶炼钢铁时，罗兰便已注意到，如果只是加热或切割，她体内庞大的魔力几乎不会干涸，而一旦扩大到宏观层次，作为致密整体对物体施加影响时，魔力耗费程度便会成倍提高。例如把黑火当作熔炉使用，阻碍钢水四溢的外壁会加速魔力消耗，若想让黑火熔炉整个抬起，即使是安娜也坚持不了几分钟。
    显然刚才的阻挡让她消耗颇大，再来两次的话，恐怕连加热都维持不下去了。
    魔鬼似乎也被这一幕所震慑，没有立刻展开后续攻击，而是从两侧掠过热气球，像在等待下一次蓄力。罗兰也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了敌人的狰狞外貌——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它们戴着邪兽头具，眼睛被赤红色的水晶片覆盖，下巴处连着一道皮质管道，绕过脖子通向背后的甲壳。
    在此期间，女巫们纷纷掏出手枪还击，然而在吊篮不断晃动的情况，想要击中一个高速运动的敌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打完两轮子弹后，没有一枪命中目标。
    就在这时，魔鬼的手臂再次膨胀起来，而这一次，它们选择前后夹击。
    安娜甚至来不及观察身后的敌人，召唤出的黑火仅能遮蔽一面，罗兰清晰地看到魔鬼朝她甩出右臂，却看不到矛杆飞行的轨迹。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推开了背对着自己的安娜，接着肩膀如同被铁锤狠狠砸中一般，整个人向后飞倒，撞在了吊篮壁上。
    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几乎撕裂了他，随后是强烈的晕眩感，意识仿佛正在离他远去。
    罗兰咬紧牙关侧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肩膀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背后吊篮上透风的孔洞足以说明这一击的力量。
    而被这轮攻击完全撕裂的半截手臂正落在吊篮一角，不断流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衣服。
    “不！”夜莺撕心裂肺的呼喊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第二百九十五章 展翼
    看着罗兰被击中的那一刻，夜莺感到自己的心口陡然缩紧了。
    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遥远，她想要过去扶起对方，却发现浑身冰冷而僵硬，双手微微颤抖，除了最初下意识的惊呼声外，此时连向前迈出一步都无比困难。
    她害怕罗兰在她怀中逐渐失去温度。
    她害怕他再也不会醒来。
    光是想到这一点，都令夜莺难以呼吸。
    从拥有记忆起，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手足无措过。
    还是安娜最先做出了反应——她蹲下身子，将一团黑火覆盖住整个伤口，无光的火焰下顿时腾起阵阵白烟，同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当黑火消散，罗兰的断臂处已被烧成一团焦黑。
    汩汩流淌的血液止住了。
    对了，这是他在急救课堂上讲过的应急措施，接下来该做什么？包好伤口，迅速前往医疗院找娜娜瓦……夜莺咽了口唾沫，扫了眼吊篮，不，不行，娜娜瓦并没有在热气球上，而是在边陲镇里。
    得回去。
    必须尽快赶回去！
    她迟缓地将头转向小镇所在的东南方向——
    就在这时，魔鬼张牙舞爪的狰狞模样再次映入夜莺眼中，将她的全部思绪重新拉回到吊篮上。
    女巫们慌张的呼喊声，枪声，和敌人的低沉咆哮又回到了耳边，冰冷消退后，脑海中纷乱的念头最后都汇聚成一句话。
    “不击败魔鬼，就无法赶回边陲镇。”
    “闪电！”安娜焦急地大喊道，“保护热气球降落！”
    小姑娘虽然面色苍白，但望了眼昏迷不醒的罗兰，还是咬牙点点头，飞出了吊篮。
    不行，夜莺想，单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对付不了魔鬼。和大多数女巫一样，闪电根本没有与真正敌人作战的经验。
    这里能击败魔鬼的，只有自己。
    夜莺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王子殿下受伤的一幕暂时搁置脑后。两名魔鬼依然呈前后夹击之势，投矛的手臂干瘦得如同一根柴火，等到完全恢复恐怕要较长一段时间。而对方离热气球大约五十多米，这样的距离自己根本够不着——在高空中展开迷雾极易失足坠落，离地面越高，那些一闪而过的“线条”就越少，如果长时间停留在一根线条上，当方向和上下变换时，自己很可能被撕扯成数块。
    大概是敌人也意识到热气球一旦落地，事情可能会变得棘手起来，一只魔鬼挥舞着仅有三根手指的左手，大声喊叫着什么，接着它拉起身下的坐骑，直朝热气球冲去。
    而另一只则猛扑向闪电，扇动巨大翅膀的邪兽就像是抓捕雏鸟的猎鹰般，令她一时疲于躲避。正如夜莺预料的那样，闪电除了依靠灵活的动作自保外，很难做到瞄准对方开火。其他女巫甚至怕误伤小姑娘，纷纷停止了射击。
    朝着热气球而去的魔鬼驱使坐骑对准气囊一顿乱咬乱抓，幸好索罗娅的涂层足够坚韧，混合种邪兽的爪子和牙齿很难嵌入其中。见这招无效，它又咆哮着向远处飞行了一段，似乎想用撞击的方式让热气球失去平衡。
    夜莺已经看到了最好的机会。
    展开迷雾，当一条微微发光的细线出现在头顶时，她毫不犹豫地跨步而上，趁着热气球轮廓变化的瞬间，直接站在了气囊上。尽管身体和地面平行，她却仿佛如履平地，很快爬到了气球顶端。
    魔鬼此时也正好直冲过来。
    在黑白的世界中，夜莺惊讶地发现，对方体内竟有一团稀疏的魔力气旋在缓缓旋转，而那只干瘦的手臂上还嵌着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
    它们竟然拥有魔力？
    不过现在不是注意这个的时候，十多米的冲刺距离对她来说不过短短一瞬，当魔鬼即将撞上热气球之际，夜莺跃出迷雾，已经出现魔鬼身后。
    巨翼邪兽由于背负的重量突然增加，躯体陡然往下一沉，魔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迎接它的却是十二毫米口径手枪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