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恒卓压根没想到王疏月会当着皇帝的面儿问他,抬头又见皇帝竟看着自己。
忙道:“儿臣……还差笔力。”
何庆很想笑,手上失了限,险些勒着皇帝的腰。
王疏月望着大阿哥脸,以及皇帝逐渐攀红的耳根,忽觉将才的冷清一扫而光。宫室里灯光融融,炭火熏烤着人脸,透出红霞来,每一人对来年的期许都映在脸上,无忧无惧。她身处其中,深觉:风雪无可避,但人心尚可依。
“欸,朕走了。”
“我送送您。”
“坐着,别动!”
王疏月依言坐好,撑着下巴看向他。
他背后是耀眼宫廷华灯之阵。大雪若盖,覆于道路。天地之前除了灯火和影子,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他却只穿着朱色的常服,人之气质,一半融入烟火气,一半游在九重天。
所谓风雪无可避,人心尚可依。
此人,此景,为之注解。再无可辩驳之处。
“主子,您去吧。顾好冷暖。别喝多了。”
“你记着,朕留出来的位置,不准动。”
“好,不动。”
“你也不要给朕乱动。贴什么福字……梁安,看好你们主儿。”
“啊……是是是。”
“好。我也不动。”
第103章 渔家傲(三)
除夕那夜,听了大半夜的北风。
第二日,大年初一,皇帝于子起驾出宫,去堂子祭天祭神。这堂子本是满族民间的神庙,大清入关以后,禁止民间私设堂子,只有皇家可以造。如今全国唯一的堂子位于玉河桥东,长安左门外。路途较远,皇帝大夜冒雪而出,回程时雪驻风止,云散见星光。
皇帝去奉先殿祭过祖先,又在太和殿升座。
王授文和程英向皇帝献贺表,宣礼官念毕就已经过了辰时,群臣山呼万岁,各就其位,和皇帝一起喝新年第一杯早茶。因直隶灾情还未稳当,皇帝心情并不上佳,因此例行的太和殿午宴,也进行得有些沉闷。
翊坤宫里此时却很热闹。大阿哥今日不用上学,梁安便跟王疏月提议说,午间吃暖锅。金翘一面替王疏月换手炉一面道:“今日御膳房不好叨扰,忙着太和殿的事呢。翊坤宫小厨房的人,我昨儿看着都让调走了好几个。要我看,咱们主儿的饮食都是有规矩的,你还是别带着小主子闹了。”
梁安道:“这有什么要紧的,横竖我看那铜锅子是现成的。主儿吃不得辛辣,咱们索性拿整鸡吊出汤来,配野鸡胸肉,猪里脊肉,再来两三盘青叶儿菜,就着热热地吃一锅子,又热闹又简单。多好”
大阿哥难得不上学,如今王疏月有身孕,不能带着他去雪地里撒欢去,他正闷着,听梁安这么绘声绘色地说着,愣是听出了趣儿,口舌生津,五脏俱暖。忙回头拉着王疏月的手道:“和娘娘,儿臣想吃暖锅。”
王疏月刚好捂暖了手,见他过来玩闹,便抬手理了理大阿哥挣乱的领口,含笑道:“吃吧。去年你还对那暖锅子没什么趣呢,跟和娘娘说,不如烤的兔肉好吃,今年倒是经不住梁安说。”
说着,又对金翘道:“你去小厨房吩咐,我听梁安那样说,也不麻烦,难得年节里大阿哥听着开心。”
金翘站直身子,看了梁安一眼:“主儿如今身子贵得很,奴才看还是慎重些好,这暖锅子一来,动用的器皿又是从前不大用的,小厨房的人今儿也不齐全,难免有毛手的人,若出了差错,奴才们还怎么活。”
这话一说完,大阿哥也垮了脸,坐在炭火旁不再说话。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就不开心了。”
“金姑姑说得有道理,还是和娘娘您的身子重要,儿臣不吃了。还是吃烤兔肉吧。”
王疏月将他拉到身旁的:“别听你金姑姑的,和娘娘不能陪你吃,但晚些啊,和娘娘让你皇阿玛来陪你吃。”
“啊?可是皇阿玛今晚要赐宴蒙古宗亲的。”
王疏月刮了刮大阿哥的鼻头:“那也没什么,让他赐宴回来,陪着咱们大阿哥再吃一顿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大阿哥被王疏月逗乐了。
“那皇阿玛岂不是要撑着了。”
梁安也乐了:“也就是主儿,敢带着小主子这么说皇上。”
王疏月直起身:“皇上又不在,家常没人,还不准我们乐乐。”
里面正热热闹闹地说笑着,外头小太监传话道:“主儿,周太医来了。给主儿请平安脉。”
“快请。”
周明进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低头提着药箱,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连请脉的时候也皱着眉头。
金翘看出了端倪,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周太医,难道是我们主儿……有什么不好的吗?”
周太医忙舒开眉头,垂手回道:“这到不是,主儿虽然之前的怀像不算太好,但好在贵主儿心放得宽,心里头没有郁结,加上底下人照顾得也好,如今过了七月,胎像不算太稳,但就娘娘目前的身子来说,也是很难得的了,臣会更加经心为娘娘调理,好让娘娘临盆时,安泰些。”
金翘松了口气,“那便好了,奴才瞧着您愁眉苦脸的模样,还以为不好呢,您呐,如今也会吓人了。”
王疏月收回手腕,见他又沉闷着在想什么,便开口轻声问道:“太医院出了什么事吗?”
周太医犹豫了一下,终是摇头开口道:“到不是太医院出事,是长春宫的小主子出事了。早间孙淼亲自来传的话,说是起了疹子,高热不退,今日当值的太医都过去了,还不知道是什么症候。”
王疏月低头看向周明,见他的手指在袖口处来回搓揉。脱口道:“大人猜呢。”
周太医忙道:“臣万不敢猜。”
话音刚落,太医院的小太监丁荣慌慌张张地撞进了明间。
“周大人,出大事了,院正大人请您赶紧去长春宫。”
***
那日是个大放晴的雪后天。
长春宫的隔扇风门,竹纹裙板尽皆合闭。皇后怔怔地坐在明间之中,手靠着滚茶都不知道。孙淼进来传话时,才发觉其手背上已然烫出了三个大泡。
“娘娘啊,您的手……”
“三阿哥怎么样了。啊?怎么样了!”
“娘娘您先别慌,周太医已经过来了,咱们万岁爷那么大的鬼门关都是在他手底下过的,小主子也一定能过。您的手烫伤了,奴才让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本宫不要紧,不要去扰太医们,让他们好好顾着本宫的三阿哥,顾着三阿哥!”
孙淼忙宽她道:“娘娘,咱们小主子是皇上嫡子,日后还有更大福气要承接,绝不会有大碍的,您此时万万不能慌啊,院正大人已经去太和殿禀告万岁爷去了,您得等着万岁爷过来,给咱们小主子做主。”
“做主?做什么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才……”
孙淼欲言又止。
明间的门赫然被推开,外面白茫茫的雪光混着惊心动的梅香猛扑进来,几乎刺盲皇后的眼睛。
太后扶着杜容海的手跨进明间。
“你们都退下去,哀家有话跟皇后说。”
孙淼等不敢多停留,掩门退到了外面的雪地里。
缠枝莲花纹的仿古山水屏风,在太后脸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她从皇后身边行过,在正座上坐下。
“皇后。”
“儿臣……在。”
“哀家当年是看走了眼,才把你送到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你这个皇后当得,自己的地位,自己儿子地位,自己家族的地位,一样都没有护住,如今,连自己儿子的性命眼看着都要丢了!”
这一句话,让皇后猛然想起了陈小楼那一句:“割喉润嗓”的话,此时若不是割喉流血,她的喉咙当真干得吐不出一个字。
哑然,无话可辩。
皇后怔怔地扶着椅背,颤坐下来。手边的滚茶如今已经温了,她端起来,牛饮般地灌下两三口,方从喉咙里挣扎出声音来。
“儿臣是无能……可儿臣这一辈子,走不到皇帝的心里去……劝也劝了,闹也闹了,最后落得无诏不得入养心殿,我和皇上……是彼!此!弃!绝!”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四个字。背脊陡然生出一阵恶寒。一下子从背后缠绕到胸口,引得她抑制不住地颤抖。
太后被这四个字气得气紧,不由喝斥道:
“荒唐啊荒唐!时清,你是皇帝的女人,就算皇帝弃绝你,你也绝不能够弃绝皇帝!当年在府上的时候,哀家听说你们也是琴瑟和鸣,他敬你,你敬他,如今,是因为有了王氏……”
“皇额娘,您别说了!”
皇后凄声打断她的话,紧接着,惨然道:“是我的错,我见皇上喜欢她,又想她是汉人出身女人,无非做个内宫之宠,不会威胁满蒙之亲,不会祸及大统继承,才让她入宫伺候,我……我没有想过,皇上会为了她把我们母子……”
她越说越心痛,不由地弯下腰去,伸手捂住脸,声如锦帛撕裂般,又尖又痛。
“可我又能如何,皇额娘,我也是皇帝的奴才。皇帝弃绝我,也都是我的过错,我不如王氏那般体贴圣意,至使帝后之情,若掌心之沙。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不起皇额娘……对不起我们科尔沁部……我这一辈子,通共只剩一个三阿哥,如今又要去过鬼门关……这都是我的报应,都是我的报应啊!若……若能拿我命去换他的命,皇额娘,我早就奉上去了啊……”
“什么报应?皇后在胡说什么!”
太后掌拍几案,震落案上的一盆冷梅的花朵。
皇后没有抬头,仍然捂着脸,瑟肩痛哭起来。
太后仰起头。长叹了一声:“时清,身为皇后,你无失德之处,如何会有报应报在子嗣身上。”
皇后泣言:“若不是儿臣失德,失帝心,三阿哥又何以如此……”
太后冷声道:“你再有如此荒唐之言,才真是失德!你给哀家听好了,钦天监已为三阿哥观象,言有“月宿冲阳”之象重现,又见火宿冲犯太子星,轻则太子失位,重则祸及帝星。大阿哥这一灾,不是你这个额娘失德,而是有人德不配位,庶儿冲犯太子!”
皇后的耳心中尖锐地响了一声,刺得她不禁宫耸起了肩膀。
“钦天监真有如此卜言?”
“监正已经去太和殿请见皇帝了,这一回,皇帝若是为了维护王氏,不肯为你们做主,那皇后也该想想,如何自己为咱们三阿哥做主!”
第104章 渔家傲(四)
王疏月等到梁安回来,已过了午时,是时婉贵人也听说了长春宫的事,来王疏月处探问,正坐在炭盆旁与王疏月说话。
梁安甫一进西暖阁,便扑跪了下来:“主儿,出大事了,三阿哥遇了痘劫,这会儿整个长春宫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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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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