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臻既然敢摆出来,就不怕人瞧见。
就如卫珩曾经与她说的,有些东西,你拼命掖着藏着怕人发现,使也使不痛快,还不如干脆不用。
要么就大大方方摆出来,任人怎么怀疑怎么质问,都不要去管他。
左右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来头正当光明正大,自己玩的快活就够了,何必非要给旁人一个交代。
宜臻从床上下来,初秋微凉,红黛给她披了件外衣,又去关了北窗,听得少女清亮的嗓音在桌案旁响起:“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应是江南那边产的罢,送来的时候就只说是纸,也没有旁的名字,二姐姐要是觉着好,我这还有一些,让红黛去书房寻给二姐姐带走便是了。”
祝亭霜微微蹙眉。
她自小出入皇宫,二公主与她情同姊妹,太子是她至交好友,她屋里连圣上御赐之物都不知几何,想要什么纸没有?
这话说的,仿佛她眼皮子与她们一样浅似的。
祝府里其他姑娘当成宝贝的玩意儿,在她这里可不值钱!
“这纸确实是好呢。”
不知何时,连戚夏云也走到了桌案前,轻声赞叹道,“我自小到大用的纸也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品相的。臻姐姐,你可知它是在江南哪片儿的哪个铺面买的?待我日后回了庆元府,定要去做常客。”
宜臻微微抬眸:“我也不知。这原是我母亲的一位南面儿亲戚送上京的年礼,当时没立即开了,不知晓它的好处,用它时已是六月,离年节过去好久,也就没再去信细问。”
“这样啊。”
戚夏云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遗憾,低落道:“那真是可惜了。”
当然不是这样。
南面儿亲戚就是卫珩。
这纸就是卫珩自己造的新纸,因工序繁琐,产出不多,如今只有他自己和宜臻在用,还未曾流到市面上过。
所以江南根本没有一家这样的店面。
任凭戚夏云怎么寻,也是寻不到的。
但好在这位表姑娘也没有多问,只惋惜地笑了笑,便说起自己带的香膏和调养方子来了。
“上回我回去,三姑娘与我仔细提了,我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原来臻姐姐早就不用那膏子了,我在臻姐姐面前白卖弄一通,臻姐姐顾着我的面子没说破,还给了我一坛子梅酒,倒叫我脸红的不行。”
她说着,果真红了面,极不好意思地低头嗫嚅道,“这调养方子也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因我幼时体弱,母亲特地寻一个游方道士开的,用了几年,还算有点效用,也不知晓臻姐姐看不看得上眼。”
宜臻弯弯眉,极淡的唇色衬的她嗓音都娇弱了几分:“戚妹妹很不必如此,你的心,我一直都知道的。”
却不说自己究竟看不看的上这调养方子,也不解释那香膏一事。
戚夏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头的话,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冲她一笑,终是不再继续说了。
不知为何,宜臻总觉得,这位表妹妹待她也过分好了些。
从方才她与其他姊妹说话的措辞神态来看,瞧的出她并不是多么软和的性子,主见有的很,处事圆滑,极少在言语上吃亏。
可偏偏对她就是一贯附和,从不气恼针对,吃了挂落也不介怀,反而继续若无其事地捧场奉承。
仿佛她真是什么极重要的人似的。
便是连二姐姐,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呢。
这让宜臻多少觉得有些惊奇,也不免多了几分疏远和防备。
因为不论戚夏云是善意是刻意,她都不想与她扯上太亲近的关系。
卫珩说过的,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最好与祝家其他几房都少些联系,越疏远越安全。
她不知道尘埃落定要到什么时候,又为何要与亲戚们越疏远越好,但自小的经验告诉她,听卫珩的话,一定不会错。
说实在话,祝宜臻是比季连赫还要忠实的卫珩党呢。
.......
虽难得几个姑娘结伴一块儿来庆贺五姑娘生辰,让这寄春居热闹了好几分。
可因宜臻身子不好,众人瞧着她苍白的面色和单薄柔弱的身躯,到底也不敢让她多费心神,只说了一会儿话就都告辞离开了。
和三姑娘一块走的是四房最小的七姑娘祝宜榴,今年才六岁,与宜臻平时接触不多,只知道这是个性情温柔的堂姐。
回院的路上,她没忍住,开口问:“三姐姐,为何祖母不让亭詹去给五姐姐过生辰?”
为何今日她们几个姊妹会破天荒地一起来寄春居,是因为早上去祖母院里请安的时候,正巧碰上了戚夏云在和老太太说五姑娘生辰一事。
老太太便叫她们都一块儿来瞧瞧五丫头。
当时,五少爷亭詹也听见了这话,哭着喊着非要跟着一起去看五姐姐。
可老太太没让他去,说五姐姐生了病,他年纪小,一旦过给他就不好了。
祝宜榴走出去好远,都还能听见五弟的哭闹声。
“祖母当然不愿。”
祝宜嘉冷笑道,“祝宜臻那丫头鬼的很,谁知道亭詹到了她那儿,又会被哄成什么样儿。”
“那五姐姐怎么也不去看亭詹?我今日还听见他说,自从五姐姐搬出竹篱居,就再没去看过他了。”
祝宜臻搬离竹篱居,到如今也有了两月多。
她深居简出,外头送来的聚会帖子一概推拒了,也鲜少与府里的姊妹兄弟来往。
旁人也就算了,连亭詹这样她从小疼到大的亲弟弟,她也不来瞧一眼。
“这有什么稀奇的。”
祝宜嘉轻嗤一声,语气嘲讽,“你以为她还真有多疼五弟不成?我告诉你,她这个人,从心到肺管子都是凉的,面上瞧着笑面团儿一个,心里还不知藏着多大的算计呢。”
不得不说,祝宜嘉虽然冲动易怒,说话做事从未有过分寸,但在对自己老对头宜臻的了解上,却要远远高于向来以聪慧著称的祝亭霜。
祝二姑娘到如今,还把宜臻当成是一个眼皮子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吃里扒外的蠢货呢。
众人都走后,唯独她留了下来,蹙着眉,兴师问罪。
问宜臻这屋里的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宜臻微微一怔,而后才笑了:“有祖上传的,也有自己买的,也有旁人送的,二姐姐可是看上了哪一个?要是不打紧,只管拿去便是了。”
“你若问我,我一样都瞧不上。”
祝亭霜面色微冷,眼神极淡,“但我要知道,这些玩意儿,究竟是谁给你的,为何要给你,让你去做什么事,他对祝府,究竟有什么目的?”
“二姐姐,你说这话,我不明白。”
“你不用与我在这儿装傻,也不用像上次一样胡搅蛮缠非要说赢我,说实话,我对你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并没有丝毫兴趣,也无甚功夫去管。”
她垂下眼眸,平淡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警告,“只是你一日未嫁出去,就一日是祝府的女孩儿,言行一旦失措,整个祝府都会被你连累。祝宜臻,不论你拿了别人什么东西,承诺了别人什么,都给我还回去,祖父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不可能由你们二房这样任意败坏。”
疏阔的屋子内静了片刻。
少女解下身上披着的外衫,挂到屏风旁,也没去看祝亭霜,声音极温柔:“二姐姐,我是祝府的女孩儿,你也是祝府的女孩儿,你为何会认为,我的言行比你要紧?”
“呵,五妹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跟我装疯卖傻?祝府能有今天,我在其中花了多少心血。旁的不说,若不是我在圣上面前说好话,你以为你父亲能性命无虞地去外地做官?你还能留在京中,你们二房能落得如此轻松的下场?”
祝宜臻弯了弯眉,尽管笑意很淡,语调却依然平和:“我父亲能性命无虞地去外地做官,或许是因他向来懂得明哲保身,或许也是靠了我们家自己走动的关系,但一定没有二姐姐你的事儿。”
祝亭霜发觉这个五妹妹总有办法气的人发火:“祝宜臻!我是在好心给你指明路,你不要不识好歹,善恶不分。你们二房......”
“我们二房并不欠你的。”
少女打断她,抬起眸,目光静谧,“二姐姐,我们二房从来就不欠你,不欠大伯的,也不欠祖父。若真要认真算,是你们欠了我们的。”
“......你真是,疯魔了吧?”
“当年卫珩的外祖救了祖父,祖父许出去一桩儿女亲事,他曾亲口对父亲说过,只要我应下这桩婚事,侯府爵位日后便是亭钰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祝宜臻......”
“而祖父之所以许下这样的承诺,是因为大伯本来就因坠马受伤,无法再有子嗣,这爵位,便是不传给亭钰,也只能传给亭钰。”
“.......”
“后来大伯去世,是为救圣驾,出行并非我父亲安排的,刺客也不是父亲派去的,与我们二房又有何干?父亲本来做官做的好好的,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却因为莫名袭了爵,被圣上不喜,从此仕途再无进益。”
“祖父离世前,怕你们孤儿寡母吃亏,把体己大半都给了你们。我母亲当家管账,为了撑起伯府的体面,不知贴出去多少嫁妆钱,白了多少根头发,其中辛苦,想必这些时日大伯母也体会到了。但这几年,我母亲可曾与谁抱怨过?”
“从朱鞍出事儿,到我父亲被指派去西南,在其中奔走出力的都是我们二房自己的亲戚,不知花出去多少银钱,托了多少关系。二姐姐,连惠妃都插不上手的判决,你觉得你说的话,在圣上面前能有多少分量?”
她弯起唇,瞅着她,语调轻轻的:“当时冷眼看着,过了头却巴巴儿地来领功,二姐姐,你这样,可不是什么君子行径。”
一句又一句质问,不带停歇,祝亭霜只觉得像几耳光响亮地打在脸上。
打的面颊生疼,却又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
“二姐姐,二房从不欠你们的,你实在很不必以一副救命恩人的模样与我说话。这屋里的物件,你若真有十分喜欢的,可以与我直说,左右不过是一些摆设而已,我就是送你了又能如何?”
“我说了你这些玩意儿我压根看不上!我倒是要问问你,你从哪来来的银钱,哪里来的亲戚,能置办的起这么一屋子的东西?”
宜臻收起唇畔浅浅的笑意:“我自己的屋子,我自己的家底,与你又有何关系?”
“二姐姐若真看不过眼,去报官就是了,但凡查出来一件儿是偷的或者抢的,我都任凭衙门处置。”
“祝宜臻.......”
“我身子不好,大夫说了须得静心休养,今日已耗了太多心神,我就不和二姐姐你多聊了。”
她直接开了门吩咐道,“半青,你送二姐姐出去,这地方偏,路难走,扶着她些,别摔了。”
“是。”
祝亭霜没动。
站在原地,微眯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祝宜臻。
在半青上前试图为她引路时,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语气冷冽:“滚开。”
气氛一下陷入了凝滞。
宜臻觉得有些烦躁。
还有些没劲儿。
她突然后悔起自己当初为何不直接答应了卫珩的提议,乔装打扮随他离开京城游历山河。
再怎样辛苦也比在祝府里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反复纠缠来的畅快。
果然如卫珩所说,这个世间,最麻烦最讨人厌的,便是自以为是的要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的蠢人。
她这个二姐姐,便是这些蠢人里的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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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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