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和袁谭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扯上已经死了一年的袁术。
蒋干解释道:“府君有所不知,故后将军去年伤重而亡,就是因为令尊曹镇东。他死之前将后事托付给孙将军,其中有一条就是要杀死令尊。现在令尊远在长安,讨逆将军鞭长莫及,而故后将军的女儿刚刚嫁给讨逆将军为妾,日日哭泣,哀叹亡父大仇未报,责以春秋之义。讨逆将军无奈,只好抄没曹家,聊以慰解,顺便解决一下钱粮短缺。谁也没想到,曹家这么有钱,所以就……”
蒋干一边说,一边搓着手,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又有点偷着乐的意思。曹昂气得大叫,拔出战刀,架在蒋干的脖子上。蒋干连忙摆手。“府君不要激动,听我说完,再杀不迟。”
“你还有什么话说?”
“讨逆将军虽然抄没了曹家,但他感激丁侍郎的相助,觉得过意不去,特命我来见府君及令堂,他愿意送回所有与丁家相关的人员和财物,表示歉意。你要是现在杀了我,那些人可就放不回来了。”
曹昂犹豫起来。事情涉及到母亲丁夫人,他不能不有所克制。
袁谭一直在冷眼旁观。他不关心丁氏族人的死活,但是他关心孙策的实力。打劫了曹家,孙策解决了钱粮短缺,完全有可能两线作战。孙坚攻庐江、九江,他坐镇汝南,是真的准备再战吗?不管是真是假,不得不防。如果孙策真的有这个意思,朱灵、程昱都不是他的对手,必须自己亲自出战才行。
可是他的伤还没好,根本无法出战。
“子修,不要冲动。孙将军虽说做得过份了些,但他是奉故后将军遗命,也是迫于无奈。既然他愿意有所补救,你也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管怎么说,先将人接回来再说。剩下的损失请孙将军依数退还就是了。蒋子翼,你说呢?”
“使君说得有理。全退是不可能的,有些人死了也不能复生,在可能的范围内,孙将军愿意做出补偿。如果府君不肯接受,孙将军也没办法,只好与曹府君再战一场,分个胜负,了结曹镇东与故后将军之间的恩怨。袁夫人可说了,暂时杀不了曹镇东,杀曹府君也行,父债子偿嘛,哪怕是当个利息。东郡虽然远,可是一旦两军交战,想必曹府君还是会亲临前线的,有的是机会对阵。”
袁谭虽然觉得这个理由荒唐,可孙策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种事还真干得出来,而他收到的各种消息也证实这个可能并非完全没有。一想到要再次与孙策对阵,他心里不免有些惴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养伤,还没腾出手来与兖州世家、豪强磋商,他对兖州的控制并不比孙策对豫州的控制稳固。
此时不宜开战,一定要稳住孙策。
第597章 送许劭
袁谭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为由,阻止了曹昂,设宴招待蒋干,又召辛毗、路粹等人来相陪。宾主相谈甚欢,但其间不乏试探和陷阱,蒋干胸有成竹,一一应对,谈笑风声。
趁着路粹、王彧等人与蒋干辩论、斗酒的时候,袁谭歪了歪身体,辛毗会意地靠了过来,端着酒杯,像是给袁谭敬酒,背对着蒋干。袁谭轻声说道:“我那从叔去世之前,将后事托付给孙策,据说有些条件,其中之一便是杀了曹孟德报仇,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当时张仲景也在场,听得清清楚楚。”
“说来听听。”
辛毗却露出一丝为难,顾左右而言他。袁谭眼珠一转,便猜到了几分,轻声笑道:“我那从叔要孙策杀的人中,不会还有家父吧?”
辛毗苦笑道:“使君聪慧过人,一猜就中。”
“其实也很正常,并不难猜。”袁谭垂下眼皮,呷了一口酒。“除了这两件事,还有其他的条件吗?”
“将军不妨再猜。”
袁谭眉梢轻挑,思索片刻,又道:“娶袁衡为妻?”
辛毗挑起大拇指。“使君高明。”
“嘿嘿,这有什么难猜的,孙策接连纳了三个妾,却不肯娶妻,实在不合情理。冯方做过司隶校尉,他的女儿又是国色,做孙策正妻绰绰有余。我从妹袁权更是一个百里挑一的贤女子,居然肯屈身为妾,除了亡父遗命,我实在想不过其他的理由,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让冯方无话可说,让我从妹俯首听命。”
“是啊。孙策得此大恩,自然要尽心尽力,抄没曹家家产只是一个开始,他与盟主的冲突更无法化解,否则后将军旧部必然不能接受。使君,你任重而道远啊。”
袁谭一声叹息。“只可惜我有伤在身,要不然趁此良机进兵豫州,为君父解忧,岂不快哉。”
“此乃孙策的时运,不过无济于事,只是让他多活一时罢了。”辛毗凑近了些,低声说道:“我已经派人联络豫州诸家,只等孙策闹得不可收拾,再里应外合,一起击破之。眼下就让陈登和周昂多费些心思,将孙坚困在九江、庐江吧。”
袁谭拍拍辛毗的手。“佐治就是我的子房啊。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
……
许劭下了车,转身看着远处烟柳笼罩中的平舆城,鼻子泛酸,眼神黯然。
站在一旁的许混叹了一口气,劝道:“阿翁,行毋顾,别看了,走吧。”
许劭心情低落,没理许混的提本。他这不是简单的出行,而是要离开平舆,离开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乡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张昭拒绝了兄长许虔的贡献,袁权拒绝了嫂嫂陈氏的厚礼,坚持按律处理,看起来许家还不至于倾家荡产,但许家再想在州牧府或者太守府任职却是千难万难了。失去了官职,又失去了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许家很难再翻身。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迟疑不决,我是许家的罪人。年逾不惑,我却做了一个糊涂之至的蠢事,毁掉了几代人的积累。走吧,就算不走,也无颜见家乡父老。没有了月旦评,不再是郡功曹,又有多少人还把我看在眼里呢。知道他出门的人不少,送行的却一个也没见着。
两行老泪夺眶而出,许劭垂下头,不让别人看见他的凄凉。他大步下了河岸,踩着踏板上了船,钻进船舱,哽咽着吩咐开船。船夫解开缆绳,用竹篙用力撑岸,船缓缓离开岸边,向澺水中央滑去。
“许子将,请留步。”岸上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许劭听得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拉开窗牖一看,发现是庞统,不禁有些意外。他给长子许混使了个眼色。许混会意,钻出船舱,立在船头,大声说道:“庞君有何贵干?”
庞统拱拱手。“得知贤父子远游,讨逆将军特置薄酒,来为贤父子送行,还请贤父子稍留片刻。”
许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许劭。许劭也有点糊涂。他不知道孙策怎么会来给他送行。他自认和孙策根本不是一路人,孙策已经胜了,还不肯放过,这是什么意思?他本待拒绝,可是一想自己被逼得背井离乡就是拜孙策所赐,如果此刻再不战而走,这口气恐怕要憋在心里一辈子。
胜负又如何?产业没了,名声扫地,我已经一无所有,没什么好怕的。拼着一死,今天也要一吐为快。
许劭钻出船舱,示意船夫将船靠岸。船刚刚泊好,岸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孙策在典韦和一些卫士的簇拥下出现在码头上。孙策勒住坐骑,看了一眼挺站在船头的许劭,笑了起来。
“许子将,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来送行而已,并无他意。”
“谁说我紧张了?”许劭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放松了捏得过紧的拳头,心虚地干咳了两声。
孙策点点头,翻身下马,示意庞统等人站得远些,就连典韦等人也赶到一边,只留下刘斌侍候。时间不长,有义从铺好了席,设好了案,摆上了酒食。孙策伸手相邀,许劭不甘示弱,从容入座。
孙策示意刘斌上酒,主动举起酒杯。“先祭行神(路神),保佑许君一路顺风。送行诗我做不了,自饮三杯。”说完,先祭了行神,又连饮三杯。
见孙策礼数周到,许劭也不好意思翻脸,按照规矩,祭了行神,又奉陪了一杯。
“来,尝尝这些时蔬,离开了汝南,你未必还能吃到家乡的风味。”
许劭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连忙举杯,挡在面前,借机拭去眼角的泪珠。他可不是外出游历,他这是逃难,而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孙策。这酒喝得实在难受啊。
“不过,常言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许君此去恐怕不止万里,增长见识,以后名扬天下,也算是因祸得福。”孙策再次举杯,笑道:“我预祝许君像夫子周游归来,删诗注经一样,开宗立派,成一代大家,为后人景仰。”
许劭忍不住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许劭鄙人而已,岂敢与圣人比肩。我就在江湖之远,看将军庙堂之高,心愿足矣。”
孙策莞尔一笑。“借许君吉言。如果真有那一天,希望许君不管在哪里,都给我来一封书札,传几句话。说起来,我与许君相识数月,许君还没有评价过我呢。”
“将军不怕我骂你?”许劭斜睨着孙策,挑衅的意思很浓,看得一旁的许混心惊胆战。
孙策淡淡地说道:“笑骂由人。我虽然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虽然读书少,学问浅,却也知道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听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古语,做不出堵塞言路的蠢事。”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了,你有骂我的权利,我也有骂你的权利,你说对吧?”
第598章 舍与得
许劭本来的确想骂孙策几句,话已经涌到了嘴边,一听孙策这句话,又把那些话生生咽了回去,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真要开骂,他还真未必骂得过孙策。之前几次交锋,吐血的可都是他,孙策连根汗毛都没损失。
孙策看着许劭的窘态,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且笑得非常得意,一点也不掩饰。许劭更加郁闷,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又跟着白一阵,握着酒杯的手关节发白,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漆耳杯也许已经被他捏碎了。
可惜他没有。就像他以为自己能够指点天下一样,其实他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孙策挪了一下身体,改变坐姿,抱膝而坐。这个姿势有些无礼,但也更为放松。你可以理解成放肆,也可以理解成没把你当外人,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想。孙策此刻神态轻松,显然没有把许劭会怎么想考虑在内。他摇晃着身体,拈起一片干果,手指微微用力就将坚硬的果壳捏破,取出壳中的果仁,曲指一弹,正好落入张开的嘴中。许劭很反感他的轻佻,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力量和精准。
“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许君说我什么好话。不过,我想你也不至于造谣诬蔑。”孙策慢条斯理的捏着干果,一边吃一边说。“你此去是往庐江还是豫章?听说豫章太守华子鱼也是名士,如果他问起你,你打算怎么说我?”
“将军也畏惧人言吗?”许劭冷笑道。
“我?不怕。不管你说我什么,我都不在乎。”孙策轻笑道:“庐江也罢,豫章也罢,迟早都会在我的掌握之中。你说了什么,也会落入我的耳中。我担心的是你所言不实,坏了名声,将来不好混。”
许劭心中暗凛,隐隐不安。孙策说得很自信,而且猜得也基本准确,他的确是想先去庐江,再去豫章。如果孙策真的有计划攻击豫章,那他的逃亡之路可能比预想的还要艰难。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逃过了大江还不行,还要远窜岭南烟瘴之地?
“将军未免太自信了。”
“我说的是事实。你不妨仔细的想一想,我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有你能说出一件,我就把你许家的家产全部还给你。”
许劭皱紧眉头,沉吟良久,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珠,油光可鉴。他翻来覆去了想了好几遍,还真没发现孙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轻佻,他粗暴,他不知礼数,他专横擅权,无视朝廷法度,但他的确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几次冲突,但孙策明明有强大的武力,却没有对他动过粗,和孙坚杀王睿、张咨完全不同。
“你看,没有吧?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怕的?你无非说我读书少,为人粗鲁,这些也是事实,我也没想装高雅,君子坦荡荡,小人藏鸡鸡……不是,常戚戚嘛,对吧?”
许劭无言以对,只能报以冷笑。
“行了,酒逢知已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虽然来送你,你也未必会把我当知已,说多了也烦人,我就不啰嗦了。临别在即,胡诌几句算作送别吧,还请许君不要见笑。”孙策咳嗽两声,举起酒杯,拱手施礼,一本正经地念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劝君更饮一杯酒,船过大江无至交。人情冷暖皆常态,青山明月自吹箫。踏遍千山与万水,还是家乡春色好。许君,一路顺风。”
虽然对孙策的确没什么好感,但往日知交没一个来送,反倒是孙策来送行,还作诗送别,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感动。两人拱手作别,许劭上了船,解开缆绳,升起船帆,顺水而下。许劭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孙策,忽然叹了一口气。
许混不解。“阿翁,你这是……”
“小子,你觉得孙策那首送别诗怎么样?”
“不怎么样。虽然七字一句有些新意,但话里话外无非是讥讽我等,想劝我们留下罢了。”
“你啊,朽木不可雕也。”许劭摇摇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请阿翁指教。”
许劭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原本觉得自己感悟很多,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甚妥贴,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评价孙策和他的这首送别诗。这首诗形式很别致,是很少见的七言诗,诗句中的确有讽劝之意,但更多的却是对远行的担心,还有一种洞达世情的豁达。
孙策读书少,也没听说过他会做诗,这应该是他身边的人为他作好,让他来念一下的吧。是谁呢?张纮,郑札,还是那位聪慧的袁夫人?
不过,许劭印象最深的还是孙策的警告:你不要诬蔑我,否则你会自取其辱。孙策当时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是许劭却感受到了其中深深的寒意。虽然他自认为是君子,还是不免戚戚起来。
……
孙策回到平舆城,刚刚进府,就收到了吕范送来的消息:程昱统领一万大军进入梁国境内,别部拿下了薄县,主力正在攻击虞县,很快就能推进到睢阳。
孙策不敢大意,立刻让庞统拿来地图,又请来张纮商议。
张纮看完军报,说道:“既然程昱都出动了,朱灵大概也不会闲着,沛国很快就会有消息送来。但梁沛都不是大问题,鲁国怕是要失守。浚仪之战,袁谭虽然作战勇敢,却没有什么战功可言,这次可能是要取鲁国,好给自己添一笔军功,同时为进攻徐州做准备。”
孙策表示同意。鲁国本属徐州,东汉时转划豫州,从地图上看,就像是豫州硬生生挤进兖州的盲肠。将同属兖州的泰山郡、山阳郡隔开。不久前,陶谦出兵攻占了泰山郡南部的三个县,袁谭要收回这三个县,就只能从泰山北部发起进攻。如果能拿下鲁国,他就可以直接从山阳发起攻击。
对于豫州来说,鲁国就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鲁国只有六县,七万多户,四十余万口,仅占豫州的十五分之一。人口看起来不少,可惜流寇多,不少人成了黄巾,或者做了贼,泰山贼可是出了名的多。原因很简单,泰山就在旁边,往山里一躲,随你多少大军都找不着。鲁国油水不多,要守也不易事,没有五千人根本守不住,鲁国本身的钱粮不够用,要从沛国调拨。而沛国也不富裕,最后还是需要从汝南运粮补充,会影响南北的两个战场后勤供应。
虽然觉得放弃鲁国比较合算,但让就这么把鲁国让给袁谭,孙策还是不乐意。
“先生有什么对策?”
张纮笑笑。“鲁国深入兖州,守之不易,但也不能给袁谭。鲁国本属徐州,对徐州的意义大于豫州,不如送给陶使君,让他和袁谭交交手,相信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等他力不从心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拿下了庐江、九江,再收回来不迟。”
孙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根肉骨头扔出去,陶谦想不接都不行啊。有陶谦这个老古惑仔在侧,袁谭也不能不全力以赴,双方肯定会打得死去活来,两败俱伤。
第599章 量力而行
鲁相叫陈逸,不是别人,正是陈蕃的儿子,许虔夫人的兄长。
孙策决定放弃鲁国,不能不给陈逸一个消息。他当然可以不理陈逸,由陈逸独自面对袁谭的攻击,等着他兵败身亡或者弃官而逃,但他不打算这么做。他让袁权去通知陈氏,请她转告陈逸,你愿意守就守,不愿意守就回来,做官还是闲居都可以。
袁权心中有数,这是孙策给她机会施恩,收买人心,立刻收拾了一下,去陈府回访。
刚刚送走了许劭,许虔夫妇正惶惶不安,生怕孙策以此为由头,进一步找许家的麻烦。见袁权回访,他们不知道袁权是什么来意,商量了一番之后,许虔避开,由陈氏出面接待。把柄在别人手中,陈氏不敢怠慢,盛装出迎。
袁权来到堂上,与陈氏分宾主落座,看着遍身锦绮的陈氏,轻声笑道:“夫人如此打扮方是正理,如果堂堂许家的主妇都不能衣锦,只怕我家阿舅会被人指责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搞得豫州民不聊生呢。”
陈氏很尴尬。上次她去拜见吴夫人时特意穿布裙,没想到反被袁权调侃了一顿。她连忙说道:“夫人言重了,孙将军父子攻必克,战必胜,用兵如神,我豫州托他父子之福,民生安定,哪有人敢胡说八道。”
第2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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