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向孙策投降。”
“投……降?”魏腾皱起了眉头。
“没错,会稽是古越国,勾践卧薪尝胆,事吴十年,一举复仇成功,传为佳话。如果周府君能忍一时之辱,待袁盟主平定河北,挥师南下,再举义旗响应,充其量不过三五年时间,不及勾践一半。”
魏腾摇摇头。“话虽如此,孙策狡诈,思虑周密,就算周泰明投降也不会再让他掌兵,与囚虏无异,哪有复仇的机会,平白受辱而已。元龙,再想他策。”
陈登早就知道这个计策不可行,也不着急,继续说道:“两军相攻,为强敌所困,既不能战,又不能降,唯有走耳。程普、李术扼守要道,陆路极难脱围,但江面宽阔,纵使有甘宁的战船把守也无法守得周密。不如派一二熟谙水性的勇士潜入牛渚矶,带周府君乘夜从水路离开,顺江而下,明天早晨就能脱险。”
魏腾眉头皱得更紧。这个计策是不错,江面那么宽,一两艘小船冒险夜行,的确有机会逃脱。只是这样一来,周昕只能自己脱身,带不了几个人,等于将丹阳拱手相让。况且不战而走,陈登未免太过懦弱,他以后要躲孙策一辈子吗?
“元龙,城中有五六千人,矶上尚有五六千人,两倍于李术、程普,为何不出城一战?”
陈登苦笑道:“魏君有与不知,我们虽然有近万兵力,但训练不足,又缺少弓弩,短时间内无法击破程普、李术的阻击。孙策所部皆是精锐,又有骑兵,稍有拖延,他们就能赶到,到时候不仅无法救出周府君,连我们都走不脱。况且祖郎刚刚投降了孙策,他正收罗残部,也有近万人,如果他随孙策出击,我们哪里还有兵力优势?很可能就是全军覆灭,一点机会也没有了。魏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魏腾还想再说,陈温的嘴唇动了动,艰难的说道:“周林,元龙所言甚是,救出泰明即可,不宜恋战。”
魏腾也知道陈登眼下不是孙策对手,只是心有不甘而已。既然陈温发了话,他也只能认命。他只是感到很憋屈,他亲自出面,孙策居然一点也不给面子,最后还得陈登出此下策,让周昕像丧家之犬似的逃命。
周昕会答应吗?
……
明月当空,清风徐来,江面上银光闪烁,一片静谧。
周昕站在岸边,看着远处的大营,面无表情。
陈登派来的勇士站在他面前,魏腾的亲笔信就捏在他的手里。魏腾的文章写得很好,有其父魏朗的遗风,但再好的文采也掩饰不了他的无能为力。陈登有兵五六千,却不敢与孙策一战,只能弃城而走。魏腾有异议,但他没有兵权,做不了任何决定。
学问有什么用?孙家父子没学问,但是他们有强大的武力,要和他们对抗,就必须掌握更强大的武力。丹阳这么好的地方,就这样放弃了,陈登还想接任扬州刺史?
可惜,少年时一心读圣贤书,没有留意兵法,落得如此窘境。虽然做不了名将,却也不能做懦夫,两个弟弟都已经战死,我岂能偷生?就算活着回去又能如何,东躲西藏,做个鼠辈吗?
不能战,不能降,不能走,我还可以死啊。
周昕叫来都尉甘琰,将丹阳太守的印信送给他。甘琰不解地看着周昕。周昕苦笑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我自诩熟读经史,却不谙用兵之道,连战连败,如今被困矶上,进不能战,退不能守,愧对诸君。”
甘琰不明所以。“府君,不是说祖郎的援兵已经来了吗?”
“来是来了,只可惜他不是孙策对手,已经被孙策击败。”
甘琰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祖郎,祖郎败了,他们还能指望谁?后路断绝,矶上存粮将近,他们无路可走,怪不得周昕这么绝望。
“甘君,你从姑是陶徐州的夫人,孙策和陶徐州是盟友,明天一早你去见孙策吧,希望他能放矶上将士一命,不要多造无辜杀戮,增添我的罪责。”
“那府君呢?”
“我要回家了。”周昕轻声笑着,看了一眼站一旁的勇士。“马上就走。”
甘琰不虞有他。这倒也是个办法。周昕走了,他们向孙策投降,免得死战。他也没多说什么,向周昕躬身一拜。“府君仁厚,丹阳士庶永铭大恩。”
周昕微微欠身,目送甘琰离开。他收拾了一下,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道,来到江边。沿途当值的士卒一一向他行礼。江边停着一艘小船,随波荡漾。陈登派来的人上了船,伸出手,准备扶周昕上船。周昕站在岸边不动,拱手施礼。
“敢请壮士一件事。”
“府君,上船再说不迟。”
周昕摇摇头。“我身为丹阳太守,虽不能战死,也不可逃亡,唯有一死。请壮士带我首级回会稽,归葬祖茔,与我的两个弟弟相伴,共睹圣朝。”说完,他拔出腰间长刀,横在脖子上,用力一拉。
鲜血迸射而出。
第719章 中伏
孙策半夜被郭嘉叫醒。陈登跑了,弃城而走。
孙策坐了半晌,拍拍额头,苦笑道:“就这么走了?此人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啊,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不救周昕了?”
郭嘉裹紧衣服。“周昕怕是也跑了,大军走不脱,一两个人乘夜而走,甘宁是发现不了的。将军,现在的问题不是周昕,他是个书生,没什么大用,陈登却是个麻烦。此人有枭雄之志,又有世家人脉,接连数战,进步极大,如果让他遁入扬州腹地,对我们非常不利。”
孙策抬起头,目光透过帐门缝隙,帐外一片黑暗,正是夜深的时候。郭嘉说得对,陈登进步很快,上次就伏击过马超,这次连夜逃走,虽说狼狈了些,却当机立断,再历练几年,绝对是个狠角色。这样的人应该趁早消灭,不能给他机会。但他逃跑岂能没有准备,大半夜的去追,十有八九要吃他的亏。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超在哪儿?今天是他当值吗?”
郭嘉苦笑着点点头。“他去追陈登了。”
“你怎么不拦着他!”
“谁能拦得住他?上次被陈登伏击,他一直等着要报仇,天天主动巡逻,听说陈登出了城,他立刻就追上去了。庞德想拦他,还被他打了一顿。”
“这竖子就是苦头没吃够。”孙策在营里来回转圈,不停的用力拍额头。“奉孝,你就不该安排他去巡逻。”
郭嘉也不说话。他知道孙策也就这么一说。马超的脾气他也清楚,真要拧起来,没人能劝得住他。上次被陈登伏击,折了十七人,他引为奇耻大辱,憋着一股气,非要报复陈登不可。孙策自己也说过他,他当面答应得好,一转身就忘了。
“这可怎么办?”孙策也有些束手无策。
“去追。”
孙策看了郭嘉一眼,有些意外。通常来说,郭嘉都不赞成他冒险,今天怎么劝他去追了?仅仅是因为马超?这可不是像郭嘉的脾气。
郭嘉笑道:“将军,陈登出城的时候大概是丑时初,现在已经是丑时末,你追上他们的时候,应该是天将亮未亮。有马超在前面探路,就算陈登有埋伏现在也暴露了。陈登的目的是保存实力,不会纠缠太久,击退马超之后,他就会迅速撤退。这时候将军再追上去,他未必有防备。只要将军小心一些,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如果能就此将陈登击杀,除一后患,就算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孙策明白了。这个计策贾诩用过,看起来神秘,其实都是对人心的揣摩。他立刻召来义从步骑,又叫上阎行,总共六百步骑,向石城方向追了过去。
……
石城东二十里,马超大声呼喝着,策马来回冲杀,手中长矛运转如风,将一个个敌人刺杀、挑飞。人借马力,马助人威,每一击都充满力量,无人能挡。
但对方人太多了,杀死一个,又出两个,杀死两个,又出现四个,不知道黑暗中究竟有多少人。除了人多之外,更麻烦的是那些暗箭,厉啸声此起彼伏,防不胜防。他还好一点,有精甲护体,里面还有金丝锦甲,就算挨两箭也没有什么大碍,他麾下的骑士就麻烦了,普通的札甲根本挡不住弩箭的近距离射击,虽然未必会当场毙命,但落马或者失去战斗力同样意味着死亡。
当然还有毒箭。短短的功夫,他已经换了两匹战马,那两匹战马都是被毒箭射中,虽然只是一两箭,却很快就抽搐着死了。对方显然有充足准备,不仅以没有保护的战马为主要目标,还带了充足的毒箭。
“噗噗”两声闷响,胯下战马突然马失前蹄。马超知道不好,立刻纵身跃起,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卑鄙的蛮子,受死吧!”他狂吼着,长矛疾刺,将一个对手捅穿,双足落地,沉腰坐马,双臂用力,将对手挑了起来,用力扔了出去。不等那人落地,他又冲向下一个对手。两个刀盾手拦住他的去路,同时砍了过来。马超猛地停住,长矛左右荡击,砸偏盾牌,一矛刺杀一人。刀盾手中矛,痛得狂呼,扔了刀盾,抱住了长矛,死死不放。马超一下没能抽出长矛,另一个刀盾手已经冲到面前。他索性弃矛,迎了过去,伸手捏住对方的手腕,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心口。刀盾手连退两步,手中战刀也被马超夺走,没等他站稳,马超赶上前去,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当!”长刀断成两截。
“什么破刀!”马超大骂,一拳轰出,砸在那刀盾手的脸上,半边脸被他砸得塌了下去。他顺手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刀,反手一撩,将那刀盾手的脸劈开,又挥刀荡开一柄长矛。
“少将军,快上马。”庞德冲了过来,跳下马,左手挺矛,右手舞刀,冲到马超面前,矛刺刀劈,转眼间放倒两个对手。
马超揪着马鬃,纵身跃上马背,策马冲过倒地的刀盾手旁,抽回自己的长矛,赶回庞德身边,接连刺倒两个想偷袭庞德的长矛手。
“令明,陈登呢?”
“一直没看见他,可能跑了。”
“追!”马超抬头四望,却发现根本没法追,四面八方都有火把,都有人在逃跑,谁知道哪个方向是陈登?一愣神的功夫,他便挨了一箭,气得大叫,从革囊中抽出一枝短矛就扔了出去。
黑暗中一声惨叫,刚刚还在庆幸偷袭得手的弓手中矛倒地。
马超摘下挂在腰间的角弓,又拔下钉在胸甲上的箭,稍一瞄准,便将一个冲过来的长矛手射倒,接着取箭、上弦、放箭,手不停挥,连珠般的射出数箭,箭箭命中,无一落空。敌人被他的箭术吓住了,没人敢再往前,转身就跑,却跑不过他的箭,接连被射倒在地。
喊杀声渐渐平息,马超环顾四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方圆三四百步的地面上躺了几百具尸体,大部分都是伏击他们的敌人,可是他的部下损失也很大,还站着的不到三十人,战马更少,损失比上次还要惨重,陈登却杳无踪迹,连影子都看不到。他甚至根本就没见到陈登。
“陈登,我一定要杀了你——”马超举臂狂吼。
第720章 追击
孙策追上马超时,马超坐在路边发呆,脸上、身上全是血污,双眼红肿,看起来像是哭过,不过他发誓没有哭,只是气的。
马超的确很生气,说话时嘴唇还有些哆嗦,不停地咒骂着,南蛮、狡诈、不要脸等词不断从嘴里冒出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孙策这个南蛮就在他身边。孙策也懒得和他计较,知道他这次是真的被打疼了。带来的一百精骑只剩下三十多人,战马只剩十余匹,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元气。
看完战场,孙策也觉得陈登够阴险的。陈登似乎料到了追来的会是骑兵,准备了不少毒箭,弓弩手的目标也以战马为主。战马目标大,又没有护甲,容易射中。没有了战马,骑兵就等于断了双腿,马超再着急也没用,总不能步行追击。
一问时间,孙策反倒不着急了。既然陈登已经跑了大半个时辰,他也不在乎再浪费一点时间。他派人四处查看,特别注意车辙印。魏腾是坐着车来的,他不会放弃自己的马车,更不可能步行。对于那样的名士来说,骑马与身份不符,长途步行也不是他的体力能够承受的,能坐车尽量坐车。马车的车轮与运输辎重用的牛车不同,经验丰富的斥候可以分辨出来。
很快,有斥候发现了车辙印,孙策随即下令继续追击。马超也跟了上来,非要杀死陈登不可。
一行人继续向前追。虽然所有人都骑着马,但孙策走得并不算特别快,与步卒急行军的速度相当。向前又追了三十里左右,天色渐亮,前面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旌旗的影子,路边掉队的士卒也渐渐多了起来。
孙策让人抓来两个俘虏。没费什么力气,就确认了方向无误。魏腾、陈登就在前面。陈温也在,不过他已经死了,就在一个时辰前,马超从后面追上来的时候。
孙策二话不说,立刻下令加速前进,并发布了赏格,抓住陈登,不论死活,赏百金。
马超纵马而出,急赤白脸的说道:“赏金我可以不要,陈登的人头我要定了,谁也不能抢。令明,我们走。”庞德应声跟上,十余骑向前急驰而去。孙策很无语,只得下令跟上。
骑士们呼喝着,战马撒开四蹄,卷起一阵狂飚,向前飞驰。
……
趴在车轼上打盹的陈登忽然惊醒,直起身子,险些从车上摔下来。魏腾也被惊醒了,责怪地看着陈登,虽然什么也没说,眼神中却充满了不满。对陈登不战而走,他很有意见。现在还没有收到关于周昕的消息,但他总觉得周昕凶多吉少。
陈登不安地向四处看了看,将士们正在赶路,但走了大半夜,他们现在都没什么精神,只是机械地向前赶路,清醒的人没几个,就连车旁警戒的部曲都半闭着眼睛,由着战马向前走。杂乱的脚步声透着疲惫,粗重的喘息声总让他想起陈温死之前艰难的呼吸,只有兵器相撞的声音还算清脆。
有响雷一般的声音在接近。陈登茫然四顾。现在是冬天,地平线上朝霞满天,分明是一个晴天,怎么可能会响雷。他定了定神,仔细分辨了片刻,这才意识到雷声来自于身后。他转身一看,顿时吓得一激零,睡意全消。
远处的官道上,一队骑兵正在迅速接近,就像一头巨兽劈波斩浪,所向无前,毫无准备的士卒纷纷冲向道路两侧的田野和草丛,全无斗志。跑得慢一点就被骑兵撞倒、杀死。转眼之间,十余骑已经冲到三百步以内,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披灰白色大氅的将领,手持长矛,打马急奔,杀气腾腾。
虽然看不清脸,但陈登猜到了那是谁,来不及多想,用力拍了拍车夫的肩。“快走,追兵来了。”
车夫虽然没打瞌睡,精神也很疲惫,听到陈登的提醒,转头一看,也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扬起马鞭,抽打马匹。马匹嘶鸣一声,加快脚步,向前奔去。
车旁的部曲也惊醒过来,纷纷呼喝着,踢马前行,跟上马车。
陈登扶着车轼,回头张望,见敌骑越追越近,不禁暗自叫苦。伏击重创了马超,他以为危险已经过去,放松了警惕,没想到马超如此顽强,居然又追上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魏腾也发现了后面的追兵,吓得脸色发白。
陈登气得直咬牙。他当时就建议魏腾不要坐车,要么骑马,要么坐辎重大车,魏腾不肯,非要坐他自己的轺车。马超追上来,很可能就是循着轺车的车辙。他安排了几路疑兵,但轺车只有一辆。
“魏君,敌人追上来了,我们跑不过骑兵,赶紧下车,走小路。”
魏腾这时也顾不上身份了。轺车是轻快,但没有骑兵快,时间长了肯定会被追上。他正准备下车,却被陈登拽住了。“快,脱衣服,脱衣服。”陈登一边说,一边解下身上的甲胄,扔在车上。魏腾会意,也去脱身上的儒衫。但他心慌意乱,半天没能脱下来。陈登急了,一手揪着他的衣服,一手拔出短刀,一刀割开了衣襟和腰带,又将袖子撕开,扔在车上,提着魏腾的衣领就跳下了车,滚到一旁的草丛中。
魏腾摔了个鼻青眼肿,半天没能爬起来,陈登拖着他,猫着腰向前急奔,野草、杂树刮在他身上、脸上,划出一条条血痕,他却顾不上叫疼,拽着魏腾狼狈而逃。他们刚刚逃离大路三十余步,马超就赶了上来,不过他没有发现路边的陈登,盯着前面的轺车猛追。向两边逃窜的溃兵太多了,他看到了陈登、魏腾的影子,却没意识到那就是他要找的目标。
蹲在草丛里,看着马超等十余骑冲了过去,咬着前面的轺车不放,陈登松了一口气,向远处又看了一眼,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看到了孙策的战旗。原来追来的不仅是马超,还有孙策。他不禁暗生后悔。早知道孙策会追来,他就不会伏击马超了,浪费了那么多毒箭,牺牲了那么多精锐。现在他身边只有千余残部,又毫无准备,只能看着孙策近在咫尺,却无力出击。
孙策经过陈登面前的时候,突然勒住了缰绳,离他最近的许褚举起手,喝令停止前进。传令兵吹响了号角,四百余骑齐唰唰的勒住缰绳,迅速减速。孙策手一指,两个义从跳下马,奔向陈登跳下车的地方,从草丛中捡起一个东西,交到孙策手中。
那是一个革囊,孙策看了一眼,轻笑一声,抬头看了看,吩咐了两句,许褚转身喊了一声,一百义从脱离队伍,冲进了路边的草丛。
第2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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