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撩开棉帘进来时,秋玉恒正好掩了被角起身,见她来也只是颔首,低声询问:“什么时候了?”
春兰察觉房中气息有所不同,轻抿着红唇回:“回少爷,已是未时三刻,夫人谴奴婢来,请少夫人去一趟。”
秋玉恒无需问也能猜到母亲正在气头上,这会娘子真要去前厅少不了要被一通刁难。
他挥手催她下去道:“就说我晚点过去,会给母亲一个交代。”
“是。”
“等等。“
春兰回头看他。
秋玉恒想了想,吩咐道:“你让厨房做几道点心,摆去我书房,厨房问起就说是我要用。“
春兰躬身应下。
这时,里头传来起身的响动,秋玉恒脸色一变,快步往里间走去。
春兰掩上门时,还听得里头轻声细语的说,“先别起来,大夫说你气血不足又劳累过度……”
燕云歌还未从晕厥的劲头中缓过来,低头见自己身上衣服换了,看了他一眼,秋玉恒赶紧解释,“衣服是我让春兰换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身上的公文呢。”燕云歌看他。
“在这。”秋玉恒从自己怀里掏出公文给她,见她翻了一下,就压在枕头下面,不由好奇问,“这份山势地形图是做什么用的?”
“你看过了?”燕云歌眉头微蹙。
秋玉恒也不隐瞒,颔首就道:“你晕倒时,它从袖子里掉出来,刚好打开了。”他说这话时,眼睛很亮,真诚地让人不忍怀疑。
燕云歌面色略缓,“是我还在谋划中的事情,你先不要和人提起。”末了又加一句,“你也不用费心问,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心思被看穿,秋玉恒索性也不问,他在床沿坐下,抱起一个枕头就往她腰后塞。
燕云歌注意到窗外的日头正亮,询问他:“外头是什么时辰?”
“午时三刻,离用饭还早,你再睡会。”
燕云歌的确很累,连夜赶路不说,一回来就是燕楼白府相府连轴转,若非要紧的事多,她这会累得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
她挣扎着要下床,秋玉恒拦了两次没拦住,见她要换上男装,有点不甘心道:“我命厨房准备了东西,你多少用点再走。”
燕云歌转身就走,敷衍地回应,“不必,我在外头用过了。”
户部里,燕云歌正在核实西军的报销,符严走进来,笑着唤她:“燕大人。”
自去年中秋过后就未见过,燕云歌不免意外,忙站起身:“符大人,许久不见。”
符严作礼,放下手就开始打趣,“燕大人果然贵人事忙,这小半年都不曾来找过下官,下官只好自己找来了。”
燕云歌请他落坐:“我近日才从惠州回来,正打算落了空就去拜会你。”
符严哈哈笑道:“难为大人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高升后,就不与我们走动了。”
燕云歌笑着,摆手道:“怎么会,你我同朝为官,当初又是一起应考,这朝廷上下你与沉璧都是我最亲的朋友。何况,我只是暂代的巡抚,符大人再这么说可真要教我汗颜了。”
符严捉弄的够了,将话题回到他们这次出行上,问道:“沉璧还在惠州?”
燕云歌颔首:“他过几日便回。符兄找我有事?”
符严想起正事,连忙起身去把门关上,回来神神秘秘地说:“云歌,你可知道出了大事?”
燕云歌目光微动:“我从惠州回来就一直埋头公事,外头的消息许久不注意,出什么事了?”
符严迟疑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我是从李公公那儿听说的,此事若传出去,恐怕朝野要震动,皇上这会也烦心得很。”
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心腹,出了名的嘴紧,怎么会轻易透露消息出来?燕云歌故作为难:“若是连皇上都烦心,此事我们还是不要议论的好,以免皇上不喜。”
见她不在意,符严忙道:“严国舅死了。”
“什么?”燕云歌震惊到站了起来。
“是真的。”符严加重了语气。
燕云歌不敢相信,难道是白容?很快又否定,她今早才见了白容,若是他所为,他不会瞒这么好。
“我也奇怪,”符严叹了口气,有意无意瞟她,“先是惠州的知府出事,紧接着又是严国舅遭遇不测,这一前一后着实蹊跷。听闻兰妃现在身怀六甲,此事若传到她耳朵里,招致龙裔有损,谁担的起这责任?哎,真没想到看上去秀秀气气的燕大人会干出这样的事……”话到这停住。
燕云歌脸色微变,“燕大人?你是说……”
符严叹了一声,“还能是谁,当朝国相的亲儿子,燕行燕大人,听说还是回京路上动的手,不少人都瞧见了——所以皇上才为难,一边是皇后一边是国相,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他竟然做到了,燕云歌惊讶。
符严见她脸色有异,话留三分不说,又道:“不过皇上一日未有决断,此事都是听说罢了,未必是真。”
谁能拿皇后的亲弟弟开玩笑,此事必然是真的。只是皇上为何要借符严的口来探她的风?
燕云歌很快平静下来,叹息道:“若是真的,可怜燕国相晚节不保。”
符严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燕国相毕竟是一代重臣,皇上就是要重罚燕行,也不会祸及家人的。”
燕云歌心里一笑,口中道:“这倒是,天下安危,社稷所望,全系于国相一人身人……朝廷上下可不能没有国相……”不说燕不离这些年在朝廷的人脉还有功绩,就他身后秋家这门亲家,文武联手,谁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符严哈哈一笑,不做回应,只是道:“如果是真的,不知道燕国相是会选择救子,还是弃车保帅。”
这般步步试探与昔日毫无城府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燕云歌有几分嫌恶,但一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没有车哪来的帅?燕国相是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择对自己最好。”燕云歌抬眼望他,清清淡淡的回应。
符严虚笑着说了几句“也是也是”就朝紧闭的门窗那望:“好像不早了,我该走了,不然让人抓到非治我个懈怠之罪不可。”
燕云歌起身,“我送你。”
符严摆摆手婉拒,“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燕云歌也不坚持,送到门口又寒暄了几句作罢。
回到桌前,刚才的卷册是怎么也看不下去。
自己敢把刀架在国舅脖子上,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皇上既已猜到燕行是授她指示,为何又拿燕行来试她?
燕云歌往深处想了想,反倒放下心来。
她猜,这会受到试探的,不只她一个人。
那刚才的消息,就很值得重新商榷。
正值开年,积压的公务并不多,燕云歌回到将军府还赶上前厅摆饭,她绕路先回房换了衣服,推门出去没走几步,便被人请去秋玉恒的书房。
书房里,烛火通明仿如白昼,地上散落不少画像,几乎可以用铺地来形容,屋子里笔直的跪了一地的人。
见燕云歌进来,众人齐齐弯下腰,齐声道:“少夫人。”
这架势……燕云歌眼有深意,朝屋内唯一坐着的人走去,“母亲,这是怎么了?”
以往慈祥和蔼的模样已消失,秋夫人冷冷看着她:“你这一天都去哪了?”
燕云歌从容回答:“回了一趟相府看望我母亲,此事我与玉恒交代过。”
秋夫人轻轻冷笑,“你倒是孝顺,可你一个人这么空手回去,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们秋家刻薄了你,让你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燕云歌顺着认错,“是我的疏忽,没有考虑周全。”
秋夫人还不解气,恨声道:“你有什么错,要错也都是我这儿子的错,是他没有管教好你。恒儿,你说是不是?”
秋玉恒抿着唇,绷着脸不说话。
秋夫人瞧他这样子,气就不知道打哪来,“我放你出来是因为你说你想明白了,这都看了一晚上的画像,看没看上哪家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燕云歌转头看他。
秋玉恒始终低头垂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秋夫人气得拍案而起,怒声呵斥,他才轻轻说了一句:“除了娘子,我谁也不要。”
“你、你……”秋夫人气得脸都青了,“你想了一天你就想出这么句话,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秋玉恒心里也不好受,默然着,依旧倔强道:“除了娘子,我谁也不要。”
秋夫人不禁想佩服燕一一的驯夫有术,能让他们母子为了她到决裂的地步。
“那你是不是连我也不要了?”秋夫人双目森寒,撂下狠话。
秋玉恒脸色煞白,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旁边有声音抢先道:“夫君重孝,怎会做出忤逆母亲之事。”
“你……”秋玉恒吃惊,突然像想到什么急着要起身,被燕云歌一把按下。
燕云歌表情温柔,声音却是清清淡淡,“夫妻间小打小闹本是寻常事,我与夫君鹣鲽情深以此为趣,不想闹出这些误会来,让母亲担忧,一切是我的不是。”
月姗姗下,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惊得整个房没了声响。
秋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一向清高在上谁都不放眼里的媳妇,竟然认错了?
秋玉恒也是一脸错愕。
“只是我自小体弱,劳家母艰辛保全才得已存活,如今家母身体抱恙,于情于孝,我都该不解衣带连月侍疾。若母亲不喜——”
秋夫人脸色难看,秋玉恒适时打着圆场,赶忙道:“为人子女,本就该孝道为先,娘子只管去就是。”
秋夫人怒火中烧,偏一个孝字压下来她无法发作。
燕云歌知道此事要善了,必须要给秋夫人台阶下,便也跪下,与秋玉恒并肩,一字字道:“家母是守礼之人,一向视出嫁从夫为律令,是我莽撞又放心不下家母,觉着为人子女,最悲莫过于风树之悲,为人父母,最惨莫过此时有子不如无,这才三番两次的仗着玉恒的体贴失了该有的分寸。“
秋夫人脸色缓和下来。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便是要请祖宗家法要去跪祠堂,也该由我去受,玉恒……”话到这,她闭目,似有不忍,“他不该代我受过。”
秋夫人心里舒快了一些,依旧没好气道:“你这话倒说得是我不近人情了?”
“一一不敢。”燕云歌不欲在这等小事上纠缠,忍着火回。
“他是你的夫君,自然该代你受过,话说回来,自娶了你这个娘子后,我这儿子别的长进没有,顶嘴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如今连我都奈他不得。”
秋玉恒唯恐火又烧起来,赶紧示好道:“母亲你别三天两头塞人给我,我绝对是天下第一大孝子。”
秋夫人手点着他的额头气哼了一声,秋玉恒趁机将人往门外推,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您骂也骂了,关也关了,我娘子也认错了,你抓着不放落我面子,我可要闹去爷爷那了。”
秋夫人倒不愿意为这点事情落个管家不严的名声,歇了火又训了几句,只得不情愿地走了。
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一走,秋玉恒松一口气,招来春兰,兴奋起来道:“快将饭摆到亭子里,我要与少夫人赏梅煮酒去!”
春兰掩笑称“是”,赶紧传话去让人把亭子里的火炉都点起来,又招呼其他奴婢去厨房准备。
燕云歌累了一天,委实没有兴致,哪知秋玉恒不知何时翻出一件斗篷给她披上。
“当是陪我,我们去亭子里散散心,好不好?”
他眼睛亮的如有天上繁星在里头,她鲜有见他如此活泼的一面,一时微愣,只一眨眼就被他拉去水榭方向。
“等等……”
“去就是了。”
盛京的三月乍暖还寒,正是红梅开的正好的时节。
燕云歌被秋玉恒一路拉着,往日沉重的脚步都不得不轻快起来。
两人行走带风,水青色的斗篷落在身后,不但风姿潇洒,更清贵幽绝,看惊了一路的眼睛。
亭里早已经准备妥当,酒菜暖炉,一应俱全。
红泥小火炉上散发着清列的酒气。
可惜无雪,不然大雪纷飞中煮雪品酒,当真人生乐事。
燕云歌眉头舒缓下来,嘴角不由勾起笑。
“娘子,你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秋玉恒小心翼翼地问。
燕云歌抬手给他倒了杯酒,若无其事的笑道:“我哪天心情不好?别喝太多,口感虽甜,却是烈酒。”又对春兰说道:“无需这么多人,你们散了罢。”
春兰让众奴婢散去。
秋玉恒小心握着杯子,突然一笑道:“娘子是一个温柔的人。”
温柔?她不解他口中的温柔从何来。
她当了两辈子女人,还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形容。心中慈悲才能真正的温柔,她从不懂温柔。
她能对亲生儿子都无动于衷,能眼睁睁看着燕行为她受冤入狱,这样的她别说是温柔,怕是连仁慈之心都谈不上。
秋玉恒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再看对面笑意疏懒的人,只觉这半年来的孤枕难眠也是眨眼就过,仿若置身梦中,从未有过的满足。
燕云歌独自品酒,越喝越是起兴,往日好酒多为应酬,如此随性好像还是头一遭?再一想,也不尽是,与书生那次,也是她少有的一次放纵。
她喝得自得其乐,没一会已是三五杯下去,秋玉恒看在眼里,暗暗吃惊,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好酒量。
又是仰头一杯,燕云歌突然想到那年大雪,她从山下偷打了酒,喊着无尘的名字直奔他房里去,和尚自是不会允她破戒的,不料还是没防住被她含着的一口酒呛红了脸。
“和尚,你破戒了。”她笑吟吟的道。
“胡闹!”他微怒。
她笑着又吻他,“破酒戒是破,再破个色戒也是破,和尚,今日就给了我如何?”
“胡言乱语!”他闭目念经,分明已经慌乱。
“我这真心实意,哪里就胡言乱语了?”
她双手拢着他的脖颈,赖在他的身上,她对他的愠怒只作不知,甚至厚着脸皮说,“你这么俊的儿郎做和尚可惜了,不如随我出世,我若做到大官,也封你个小官当当。”
“然后呢?”他突然问。
“什么然后?”
她不解,却是许久后才得到回应。
“守得心中方寸,吾心即界。你既无心,为何又总来撩拨我呢。”
“原来和尚也在乎虚名。”她啧啧称奇,满嘴应道:“那我们成亲就是。”
和尚沉默,久久之后叹息,他说:“净心,没有你的真心,夫妻不过是虚名。”
“虚名……”她想起往事,苦涩地倒了杯酒喝下去,脸上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
秋玉恒脸色大变,拦住欲上前的春兰,挥道:“你退下。”
春兰咬了咬下唇,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秋玉恒按下她欲再喝的手,问:“娘子,你怎么了?”
燕云歌摇头:“我做了一个梦。”
记忆中的声音第一次让她尝到了心痛的感觉。
“我欠下许多债,大概没办法还了,”燕云歌强硬将手抽出,仿佛突然间累极,闭眼,起身毫无生气地说,“回去罢。”
秋玉恒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默然片刻,道:“或许他们也没想你还……”
“可我却不想欠他们,”燕云歌淡淡地打断他,难得愿意吐露真话,“你也是,不必再花心思讨好我,我不会爱你。”
秋玉恒的表情只是瞬间定住,突然又笑了,仿佛不在意,抬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我们是夫妻,娘子爱不爱我,都只能和我在一起,就这点我已经比其他男子幸运,别的我不会太贪心。”丈夫的名分,燕行穷其一生都得不到,就这点上,他赢了很多人。
燕云歌侧脸避开那手,冷言道:“你不如把心思用在正途,别辜负了你爷爷的一番苦心。”
见她脸色苍白,秋玉恒不再说什么,将一粒药丸送至她唇边,“娘子也是我的正途。现在娘子的身体最重要,这是我从爷爷那拿的,专门补气血用的。”
药丸很小一颗,散发着股甜味,燕云歌犹豫了下开口吞下。入苦清甜,尝不出是哪几味药,忍不住咬碎,很快嘴里满是腥苦,她赶紧全咽下了。
见她表情变了,秋玉恒笑着去端了茶水过来喂她,“就知道娘子不信我,非要咬碎那药,尝尝苦性。”
“你算计我?”
秋玉恒没有回答。
燕云歌感到一阵晕眩,她强撑着意识,大怒:“你对我下药!”
他轻声:“我只是想你睡的安稳点。”
不要梦到任何人,能好好睡一觉。
大约是药效发挥作用,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眼前一黑,终于瘫倒在他怀中。
秋玉恒低头去掠夺她的唇,好一会才松开,忍不住皱眉,“果然很苦。”
“姑爷。”
春兰抱着件披风进来,柔声说道:“夜里风大,姑爷也需仔细着身子。”说着想为他披上。
秋玉恒不回应,伸手扯过披风却罩在燕云歌身上,抱起人就走。
春兰心头冒出酸涩,转念又压下,紧随其后。
第170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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