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譬如中州。陆远是忠良之辈,也是个明白人,愿意明志效忠天子,可他手底下的人却未必尽有这样的觉悟。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许多人,曾随陆远的父亲参加过淮关之战,太知道陆氏一脉与皇族的恩怨,再加上多年来中州和兰陵暗中来往,关系颇深,长安的政变传入中州,难免会激起些别的心思。
可就算是这样,事情还是透着蹊跷。
“陆远不是个平庸之辈,连他都快要控制不住的局面,恐怕真的是一边倒得厉害。他在密报中也说了,有神秘力量在往中州渗透,那些将领突生异心恐怕也是被挑拨的……”
沈昭沉吟片刻,突得抬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瑟瑟,道:“裴元浩。当年贺兰懿入中州平叛,裴元浩负责调遣军需。再加上这么多年来兰陵同中州来往不断,这其中必然是有裴元浩的参与。他跟陆远手底下的那些将领肯定有私交,由他出面挑拨他们生事,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还有沈旸,这两人一个阴毒,一个卑劣,合在一块什么缺德事干不出来。”
瑟瑟摇头:“可我总觉得,这样大的事,凭沈旸和裴伯伯做不到这个程度。你也说了,陆远不是平庸之辈,凭这两人的智慧能把他为难成这个样么?”
沈昭轻哼一声,面容上浮掠过一抹冷讽:“他们没这个本事,有人有。”
瑟瑟了然:“徐长林。”
“早就推测出裴元浩、沈旸会和徐长林勾结,这么长时间风平浪静,原来是把脑筋动在了中州。”沈昭对瑟瑟道:“瞧着吧,不出三日,淮关一定有战报送过来,徐长林要是不趁着我后院起火过来落井下石,那他就不是徐长林。”
瑟瑟默了默,转而一笑:“这不是坏事啊。君子端方的长林君甘愿同小人结盟,行如此鬼祟之计,而不敢明刀明枪堂堂正正地与你一战。这说明,他对自己的兵力没有信心。”
沈昭喟叹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同情他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裴元浩跟宋家的案子脱不了干系,竟能舍得下家仇与仇人结盟,也真是不容易了。”他抚着额头想了想,道:“但是问题还得解决啊,总不能真由着他们胡作非为,陆远可还等着我救命呢。”
瑟瑟转头正视他。
灯烛幽昧下,那双眼睛莹亮似冰雪,透出精明的神采。
“我有个主意。中州不是才与突厥有过一场恶战吗?你借口劳军,指派个宣抚使过去,这个人呢,得资历深,威望重,最好是你颇为倚重信任的老臣。深入中州,明里安抚众将领,暗里查访细作杀之,恩威并施,再加上陆远的襄助,还愁对付不了这帮人吗?”
沈昭眉宇微翘,含笑看着瑟瑟。
瑟瑟接着道:“我看呀,就让高颖去。他近来不是一直标榜自己是东宫旧臣,忠心耿耿吗?那就给他个表露忠心的机会。”
沈昭连笑了好几声,却有几分无奈:“我日防夜防,还是防不住那些闲言碎语传到你耳朵里。这个人啊是讨厌了些,私心重了些,我也正想找个机会好好收拾一番,就这样吧,我明日就让尚书台宣旨,封高颖为宣抚使,让他去中州。”
瑟瑟没料到沈昭竟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愣,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昭。
沈昭也看她,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都不言语。
良久,瑟瑟轻轻咳嗽一声,道:“要不……你再想想吧。那个……我其实也有私心,我就是想报复一下高颖,杀鸡儆猴,给朝中大臣立个典型,让他们以后不敢对我说三道四。”
沈昭什么都没说,只微低了头,凤眸中清波微澜,有温柔宠溺的笑意层层荡开。
瑟瑟一下子觉得有些窘迫:“你早就看出来了……我是不是挺卑鄙的?”她挠了挠头,委屈道:“我也不想这样啊,可他们太过分了,我什么时候狐媚惑主了?什么时候欺压忠良了?分明是这些自诩忠良的人一直在挤兑我……”
沈昭将瑟瑟圈进怀里,将她紧紧拢住,疼惜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以为先稳定朝局,然后再收拾这些人的嘴巴。我以为不许宫里人胡说,就传不到你这里。却原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防是防不住的。”
瑟瑟乖顺地腻在他怀里,眨巴了眨巴眼睛,目光清湛地看向他。
沈昭道:“我会权衡利弊,妥善解决的,你就放心吧。”
瑟瑟仰头冲他笑了笑:“阿昭,你这般好说话,我都心虚了……”
灯烛摇曳,在沈昭脸上铺了层柔色光晕,不知缘何,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场景。
年少的瑟瑟坐在兰陵屋外的石阶上,薄衫铺在地上,纤弱孤单,沐在皑皑风雪里,像是被整个世间遗忘了。
母亲的冷落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茫然失措,惶恐地乞求原谅,终于让自己染了风寒,才能看见母亲出现在自己的病榻前。
她忙急切地向母亲保证:以后一定听话。从此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姑娘,没有隐瞒,没有违抗,甚至连主见都不再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美貌好掌控的木偶娃娃,才不会被关在门外。
越想,沈昭就越觉得难受,那种滋味像是被兜头罩了层厚布,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竭力驱散这种感觉,深吸一口气,恢复冷静,松开瑟瑟,将舆图拿了过来。
修长的手指顺着毗邻北疆的山川河道一一划过,最终停在了与它接壤的云州。
“让高颖先去云州,同驻守在那里的玄宁汇合,然后让玄宁和高颖一起去中州。中州的那些将领既然跟姑姑和裴元浩有私交,那想来是会对玄宁客气些的。”
沈昭见瑟瑟蹙眉,补充道:“如果玄宁能平中州之乱,我就有合适的名目将他召回长安。眼下这个局势,同南楚迟早会有一战,万一……还是需要我御驾亲征,让玄宁留在京中帮你,我也能放心。”
瑟瑟听他这样说,蓦地紧张起来,沈昭安抚似的笑了笑:“没事,不用怕。前世那般艰难,徐长林都不是我的对手。今生形势一片大好,他更没戏唱。我不过未雨绸缪,以应不测罢了。”
瑟瑟略有出神,忙又回过来,唇角勉强挑起,冲沈昭点头。
封高颖为宣抚使的圣旨一出,在朝中激起不小的风浪。那些追随在其身后上蹿下跳忙着排除异己的官员都安静下来,一时摸不清天子脉搏,不敢轻举妄动,朝向瑟瑟非议的声音自然也少了许多。
其实,这么多年经沈昭大刀阔斧的整顿,朝中还是像钟毓这般正直的官员多一些。瑟瑟这些年勤俭贤德,循规蹈矩,还是搏出了好名声的,她又是太子生母,有子嗣傍身,合乎正统,也很得宗亲之心的。
先前之所以有流言攻击她,无外乎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眼红兰陵倒台后留下的势力空白,想先造声势,再夺权。
可眼见他们为首的高大人被明升暗贬,发配去了北疆,这些唯利是图的人自然不敢再逆势而行,都消停了下来。
自高颖和温玄宁入了中州地界,来自中州的奏报就一日多过一日。
十份奏报里,有九份是高颖弹劾温玄宁,说他立场暧昧,同中州那些狼子野心的叛将瓜葛不清,请求皇帝陛下予他处置权,将温玄宁就地罢官,押解进京。
沈昭统统不理,将奏报扔到了一边。这一回扔的力气太大,奏报直接越过书案落到了地上,被瑟瑟捡起来,翻开一看,半天没言语。
沈昭见她颦眉,不由得兴致上来,将毫笔搁下,问她:“你有何看法?”
瑟瑟摇头:“太不客气了。上奏里就叛将长叛将短,可见这位高大人在中州是何等颐指气使。那里寒风苦雪,将士们镇守北疆本就艰难,这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的天子近臣一去就这么高傲,我若是中州守将,就算本来没有造反的意思,我也得反给他看。”
沈昭道:“他是东宫旧臣,向来与兰陵姑姑势不两立。如今总算熬出头来了,自然得端住这个身份,显出他有着旁人没有的忠心。”
瑟瑟一哂:“我看也未必吧。他当初要真跟母亲势不两立,那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和玲珑结亲啊?母亲再跟父亲和离,我和玄宁也姓温啊,谁敢说温家跟兰陵公主府半点关系都没有。无外乎当初是看母亲势头正盛,觉得你未必是对手,想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罢了。”
沈昭神情寡淡:“人性如此,我心里一直都是有数的。从前艰难时,自始至终站在我身后竭力辅佐,忠心不二的寥寥无几。等大局已定,该论功行赏时,反倒也是他们安安静静,从不邀功。瑟瑟,我留着高颖,一来是因为他立了些功劳,二来是另有用处。你很快就会知道……”
话音刚落,内侍快步进来禀,说是中州有新奏报来了。
沈昭让呈上来,冲瑟瑟笑说:“我看没准又是告状的,你说高颖天天在背后乱嚼舌根子,玄宁到底知不知道啊?”
瑟瑟正一肚子火,想护护犊子,可一瞬突然意识到,高颖之所以这么频繁地上书告状,是因为他只能如此。
高颖离京时,沈昭借口调用云州守军,压根就没派给他多少兵马。而如今虽名义上是他和玄宁同时率兵前往中州封赏犒军,但其实高颖就是个摆设,真正握有实权的玄宁。
所以,高颖在奏折里这么义正言辞,可能在中州压根就没有人正眼看他,玄宁手握重兵,想要拦截这告状的奏折轻而易举,可他没有,由着高颖折腾,说明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
难怪刚才沈昭调侃“玄宁到底知不知道”时语气中带了一丝丝的同情,瑟瑟也开始同情这老家伙了。
但随即又生出些疑虑:“阿昭……你这样,真的不怕玄宁和中州守军他们联合起来,起兵造反?毕竟……”
沈昭掀开奏折的手微顿,抬眸看她:“瑟瑟,我瞒了一些事。你父亲到了长安,想见你母亲一面,被我给扣下来了。元祐有了身孕,在御史前往云州宣旨的时候,我顺道让人把她带回了长安,秘密安置在宫外,连萧太妃都不知道她回来了。”
他微微一笑:“所以,我相信玄宁。徐长林许诺给他的东西再诱人,那都是虚无缥缈的,比不上父母妻儿的性命的。”
“你不要怪我利用你父亲,毕竟,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利用了。这是我的手段,我希望你能学会了。因为我看了淮关的战报,徐长林太厉害了,以弱迎强,却逢战必胜,完全承袭了舅舅当年的打仗天赋。再这么下去,只有一条路,我御驾亲征。”
瑟瑟抓紧了裙纱的手倏然松开。
沈昭眼中柔情缱绻,话却格外冷硬:“你现在明白了吧,想要当一个好皇后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你念几本兵书,勤勉上进就能做到的。要有手段,必要时也得狠心,只有狠得下心才能控制住局面,才能令百官臣服。”
第112章 112章
瑟瑟愣怔地看着他, 好半天才找回一点意识,直接略过那些暂且掰扯不清的事,直奔最关键的:“你要御驾亲征?”
这兜兜转转岂不是又回到了前世的轨迹,南楚大军压境, 徐长林战无不胜, 沈昭不得不御驾亲征, 然后独将瑟瑟留在深宫里……
不, 其实还是有差别的。康儿还活着, 玄宁也还活着。而且她跟前世也不一样了。
瑟瑟细数着这些不同,像是要给自己一些安慰,可还是止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翻涌,宿命的阴影缭绕不散, 总是能轻而易举战胜冷静。
沈昭看着她脆弱的模样, 甚为怜惜, 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瑟瑟, 你要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心血不是白费的, 你能独当一面, 你有这个本事的。只要别感情用事,以大局为重。”
瑟瑟闷了一会儿, 道:“我试试……”
沈昭捏了捏她的鼻子, 喟然叹道:“我的瑟瑟啊,但凡有第二条路走,我都不想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可到如今我才明白, 隔世重生, 能改变得终究有限, 有些事还是得经历的。毕竟, 我们是人,不是神,不能求事事尽如人意,只能求结果圆满就好。”
他说完这句话,才拿起中州送来的奏折,刚扫了一眼,脸色立马变了,惊喜浮上眉眼间,把恹恹不想理他的瑟瑟拽回来,道:“这是陆远的奏折,他说据他判断,中州危机已解,南楚细作抓住了大半……”他飞速往下掠,面上悦色渐渐淡却,些许遗憾地摇头:“可惜,没抓住裴元浩和沈旸,被他们跑了。”
这一场纷乱持续了不到一年,到绥和五年的秋天,在清扫干净反叛余孽后,大军才正式班师回朝。
回朝的第一天,高颖就怒气腾腾地来找沈昭告状了。
原来他在中州并不是无所建树,反倒是曾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找到了中州将领与徐长林暗通款曲的信件。
只可惜,这些信件未来得及见一见天光,便被温玄宁收去了,他不光收去了,还当着所有中州将领的面儿把那些书信付之一炬。据说点火之前温玄宁曾派重兵看管信件,自他和高颖往下,无一个大秦官员见过信件中的内容。
高颖气得浑身发抖:“这分明是暗藏祸心,替那些贼子在遮掩。”
沈昭自始至终神情淡淡,如深涧静水,波澜不兴,一直等着高颖说完了,才停笔,微仰了身体,平静地看向他。
“高爱卿辛苦了,朕都知道了,下去歇息吧。”
高颖登时涨红了脸,额间青筋凸绷,压着怒火道:“陛下,恕臣大不敬,您不能再这样偏袒下去了,您是天子,该为臣子主持公道。”
沈昭凝着他看了一阵儿,倏尔笑了:“你说得对,朕是天子,得不偏不倚,得为臣子主持公道。”
他的声音清越,如山泉潺湲,如裂玉碎金,落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竟无端有种阴森震慑之感,让高颖一时不敢说话。
“你以为中州距长安路遥遥,朕便真的做了甩手掌柜,任凭你们闹,万事不操心吗?高爱卿,朕今日告诉你,校事府的人一直紧跟着你和温玄宁,你们在中州的一举一动朕都了如指掌。”
高颖一颤,默默抬手开始擦汗。
“你可真是能干得很啊,温玄宁手握重兵,陆远总领军务,他们都找不到的信件,可偏偏让你一个光杆钦差找到了,你就没觉得奇怪?到底是你能干,还是徐长林能干?是你找到的信件,还是徐长林想让你找到?”
“那些将领本来就是自保之心甚于想要谋反,陆远和温玄宁合力弹压,恩威并施,就把他们压下去了,待将来灭了南楚,山河一统,朕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他们。你倒好,弄出来一些信件,你是生怕他们不反是不是?朕且问你,既是他们和徐长林往来的私密信件,若不是徐长林故意放出来的,怎么能落到你手里?是有人想谋反还得给自己留下罪证吗?”
沈昭深吸了一口气,指着他道:“温玄宁烧了这些信,就是在告诉他们,不管他们之前干过什么,朝廷都既往不咎。若是要追究,他这毁坏证据的国舅、驸马第一个遭殃。他把自己的命和这些人的命绑在了一起,才能让他们心安。”
沈昭不无嘲讽道:“是你成全了温玄宁,立了朕登基以来罕有的功勋,经你这么一推波助澜,朕不大肆封赏他都说不过去了。”
高颖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翕动,半天没吐出句完整的话。
沈昭却不打算放过他,凤眸中锋锐毕现,声音森冷如冰:“你是朕的太子少师,是刑部尚书,你不是个蠢人,你知道那些信件的威力,你想让中州易帜谋反,对不对?”
高颖猛地战栗了一下,扑通跪倒在地,胆怯地低呼:“陛下……”
沈昭连连冷笑:“你知道凭朕如今的实力,就算中州反了,也有能力镇压,大秦乱不了。可一旦他们反了,就能用‘谋反’二字彻底压倒兰陵一脉,甚至还可以逼着朕废后,对不对?”
高颖只觉浑身瘫软,在沈昭那冷冰冰的注视下,竟连半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哪是天子,分明是窥探人心的鬼魅。
沈昭道:“高颖,你是朕的心腹重臣,皇后这些年如何辅佐朕,如何帮着朕对付兰陵,你看得一清二楚。可你一朝得势,全然不顾这些,只为私利颠倒黑白。傅司棋说得对,这就是过河拆桥。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害怕朕学你做同样的事吗?朕做,还有个更好听的说法,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高颖忙撑着瘫软的腿跪直了,连磕了好几个头,哀嚎着“求陛下饶命”。
说话间,凤阁又送来一摞奏报,沈昭随意翻了几方,全是淮关的战报,他朝高颖扔了一方过去,凉凉道:“看看,这就是徐长林,短短数月,连下我军数座城池。你以为中州一旦乱起来,朕有心力去慢慢平叛?那位武安侯谋局千里,是要来决一死战的。”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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