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坡上的积雪早已消融,过去的这个冬天是近十年以来最冷的冬天,然而再冷的冬天也终将过去,几场春风吹来,春雨淅淅沥沥,便有草芽拱开土皮,远远
望去一片青绿。 气候持续回暖,黄河上游的冰凌彻底融化,奔腾的河水犹如万马狂奔、顺流而下,流过壶口之时翻滚咆哮、惊天动地,而后一路势头不减在潼关处折而向东
,流经三门峡更是穿山裂石、神鬼辟易,自此之后河道宽阔,流速放缓,却依旧夹杂着黄沙奔驰不休,浩浩荡荡。 每年此时,黄河水位暴涨,沿河堤坝都要遭受一次残酷洗礼,各地防汛紧锣密鼓,稍有疏忽,便有可能导致河堤崩溃、黄河决口,这条孕育着华夏文明的母
亲河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一旦溃堤即奔泻千里,良田房舍淹没无数、人口牲畜随波浮沉,一泻汪洋、人间炼狱。 洛阳城外,魏王李泰看着面前水位大涨的洛水,面色凝重的转头询问洛州刺史贾敦颐:“黄河春汛,水位大涨,连带着洛水的水位也上涨不少,沿途河堤可否
派人视察,损毁之处是否修缮,可否有专门人员沿途看管河堤,并且制定紧急突发之事应对之策?”
黄河水位大涨,河水倒灌入洛河河口,导致洛河全线水位上升,河水滚滚流淌,已经将原先的石桥湮没,一座连夜搭建的浮桥在水面之上载浮载沉。
洛阳乃天下之重,土地肥沃、财税富庶,一旦遭遇河水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贾敦颐忙道:“殿下放心,洛阳水文严肃缜密,自裴府尹上任以来十余载都未曾发生大规模的决堤,自有一套应对突发事件的策略,确保万无一失。”
李泰看向裴怀节,点点头:“裴府尹确实是一员干吏,洛阳百姓受益颇多。”
抛开立场,他也承认裴怀节乃是“干吏能臣”,任职“河南尹”期间政绩显著、威望极高。
可谁叫双方立场不一呢?
若他李泰是当今陛下,自然要保着这样一位能臣干吏,可他仅仅是一个亲王,不需要也不能够生出那样的爱才之心…… 裴怀节对李泰的赞誉充耳不闻,不愿意搭理这位魏王殿下,双方立场不一,争权夺利乃是顺理成章,谁胜谁负自无怨言,可是堂堂亲王以此等下作之手段栽
赃陷害于他,令他忿忿不平。
缺德!
李泰对裴怀节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道:“过是过、功是功,裴府尹虽然铸下大错,但并不能抹煞以往之功绩,大可不必心虚难言、妄自菲薄。”
裴怀节恨得咬牙:“殿下岂可这般荒唐?下官一生光明磊落,现在却要背负这样一个令人不齿之罪名,承受世人唾骂,您就没有一丝一毫愧疚之情?” 李泰幽幽道:“裴府尹既然知道这么做令人不齿,却为何不能克制己身呢?你受世人唾骂,本王却要承受世人嘲笑……这等话语还是留着给‘三法司’的各位掌
印官说吧……”
说着,向前方努努嘴:“……这不就来了。”
洛水对岸,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没过多久便越过浮桥抵达面前。
马队停下,马上骑士纷纷下马,为首四人大步来到李泰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臣等见过殿下。”
正是许敬宗、刘祥道、戴胄、张亮四人,一个礼部尚书,另外三位便是“三法司”大佬。
许敬宗也就罢了,朝野上下早有“佞臣”之称,而“三法司”大佬联袂而至,却让现场气氛陡然紧张。
李泰摆手道:“快快免礼!”
上前挨个扶起,拍了拍许敬宗的胳膊,唏嘘道:“这一路跋山涉水、穿山越岭,诸位辛苦了!” 刘、戴、张三人都勉强挤出笑容,连声谢过殿下体恤,心里却都不以为然,要不是你在这边搞幺蛾子,咱们用得着一把年纪还得骑马跑上好几天,颠得骨头
差点散架?
而后,裴怀节、贾敦颐等洛阳官员相继上前见礼。
这回四人都挺直了腰杆,有了中枢重臣的威严,面上不苟言笑,只微微颔首回应。
毕竟这回奉旨前来洛阳可不是走亲戚的,所以必须保持威压……
即便裴怀节资历深厚、威望卓著且一身清白,面对这几张老脸,也禁不住心里紧张。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前程其实与“凌辱亲王姬妾”无关,真正的“罪名”是挡了陛下的路,是皇权与门阀之间的博弈,自己的未来取决于陛下对待洛阳门阀的态度
,面前的“三法司”大佬只不过是给予他这个贞观勋臣一个体面而已……
待到分别叙礼完毕,李泰问道:“诸位是先入城下榻,还是马上审案?” 四人无语,最后还是戴胄捋着胡子,苦笑道:“实不相瞒,臣等到底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这一路疾行而至差点散了架,还是歇息一日再行审案吧,否则
当真是支撑不住。”
贾敦颐道:“下官已经命人将馆驿收拾好,诸位入城之后即可下榻。” 李泰摆摆手:“馆驿之内人多眼杂,诸位怕是休息不好,本王已经在官廨之内布置好了住处,诸位且随我去往尚善坊官廨歇息就好,待明日也能就近商议审案
之细节。”
刘、戴、张三人看看李泰,又瞅瞅裴怀节,心道这位殿下怎地就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将裴怀节拿下?
可他们临行之时都得到陛下嘱托,要给裴怀节留一些颜面啊……
许敬宗拱手道:“如此,多谢殿下了。”
……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城内,抵达尚善坊之时,坊门处顶盔掼甲、如林肃立的卫兵让许敬宗等人大吃一惊,虽然魏王安危不可懈怠,可如此公然以军队护卫,
洛阳时局居然已经紧张至此了吗?
都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裴怀节,目光带了探究之色。
裴怀节很是憋气,这些卫兵是房俊调来的,与他有什么关系?瞧着这几位中枢重臣的意思,是以为他想要对魏王不利所以魏王才如此防备?
“凌辱亲王姬妾”已经足以令他身败名裂,这是还要给他再扣上一个“谋杀亲王”的罪名?
不过此时并不是争执的时候,刘、戴、张三人审案之时,他自会陈情、辩解。
长安来人已经进了坊门,裴怀节带着一众洛阳官员跟在后边,走到坊门之时,却被拦住。
“魏王殿下招待长安官员,却并未准许汝等入内,请止步!”
裴怀节:“……”
我是河南尹,如今却连尚善坊都进不了?!
欺人太甚!
任凭裴怀节再好的涵养也受不住这等屈辱,一张脸涨得通红,怒发冲冠双目圆瞪,运了一会儿气,却终究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一众洛阳官员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朝廷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派了一人整顿盐务,如今却搞得盐场罢工停产、舆情汹汹;
派了一人营建东都,如今却与河南尹势成水火、不死不休……
对了,还有一个前来丈量田亩的许敬宗……不知这位“佞臣”是否延续魏王、房俊的强硬姿态,再度掀起一场动荡风波?
*****
尚善坊。 官廨之内,李泰设宴款待四位中枢重臣,因着对方长途跋涉而来,车马劳顿、精疲力竭,故而只是简单的一场宴席,每个人喝了三五杯,吃过饭,便将宴席
撤去,换上茶水。 李泰喝着茶水,气势很足:“几位乃是帝国司法部门的巨擘,如今连袂而至,本王深感欣慰。放心,这件案子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证据确凿,不容
抵赖!几位只需按照程序审案,裴怀节绝对跑不掉。”
“这个……”
刘、戴、张三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戴胄出面,尴尬的笑笑,小声道:“殿下明鉴,吾等此番前来洛阳,临行之际,陛下有所交待。”
李泰眉梢一挑:“什么交待?” 戴胄道:“陛下有言,裴怀节乃是太宗皇帝潜邸之臣,更是贞观功勋,即便酒醉之后做下错事,却也不好因此将其定罪,毕竟既要顾忌朝廷体统,也要顾忌太
宗皇帝颜面……”
这其实很好理解,对于执掌帝国司法的最高权职人物来说,深知司法存在之目的绝对不是什么惩恶扬善、匡扶正义,而是统治的工具。
给裴怀节定罪容易,弘扬司法之公正更容易,但是之后呢?
堂堂“河南尹”居然“凌辱亲王姬妾”,朝廷体面何在?
当年备受太宗皇帝信赖、重用的功勋臣子,居然犯下此等卑劣之罪,太宗皇帝的颜面何在?
相比于朝廷体面、太宗皇帝颜面,所谓的“凌辱亲王姬妾”根本微不足道……
李泰面色难看,语气不悦:“既然如此,又何须汝等大张旗鼓前来?” 张亮赶紧给李泰斟茶,说道:“陛下这不是不忍殿下遭受屈辱嘛,虽然不适合将裴怀节定罪,但也绝对不能纵容,只要裴怀节识时务,主动请辞致仕,那么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殿下得以洗脱屈辱,也能够保全朝廷体面,最好不过了。”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律法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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