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的行业都有一个定理,一个人干同一件事越久,人们越相信这个人肯定比那些干得短的人专业。这个定理,过去在学术界也能看见,所以到底人们还是信赖所谓的经验。
随着高校评鑑制度的改变,这个定理渐渐开始翻转,光靠履歷上呈现的经验时数,无法换算成发表期刊论文,申请到国科会计画的点数。有的学校祭出六年达不到点数,助理教授就得走人的规定。
对已经干到教授的大老们说,他们不需要评鑑,顶多让辛苦授课,同时又要撰写论文的助理教授感到忿忿不平。
黄达深黯论文发表的关隘,加上他在学术界的声望,发表论文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多数论文都不需要他完整撰写,而是透过研究生们做出来的成果,加以指导与统整。
圣诞节的前一天,黄达和六位硕博士研究生,在他的研究室一起分享最近的进度。
学生们无聊的报告,引不起黄达丝毫兴趣,他一贯的用和蔼的笑容,回应学生们的问题。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研究最缺的不是想法,而是扎实读书的本事。累积的知识多了,自然就能激发研究方面的创造力。
面对多数学生,黄达真想对他们大吼:「你们的问题不是没想法,是没读书!」可是他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他喜欢当好好先生,因为多数人寧愿疏远一位言之成理,但说话不好听的人,转而亲近言之无物,但说话令人舒坦的人。
活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人们透过媒体学会包装自己,以「避免伤害」成了多数人生活的思想准则。积极向上、勇往直前的思维象徵的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危险。人们钦羡贾伯斯的成就,崇拜他的哲学,但没有人敢走贾伯斯的路,因为人们实际上清楚知道自己不是贾伯斯。
黄达的研究室和白玛的研究室就在同一层,同一条走廊两侧。他们很少和对方打招呼,白玛忙着进行各种研究,她处于一位学者的巔峰期,对研究的辛苦乐此不疲。
黄达研究室的门被研究生们推开,章秀华刚好也在这时步出白玛的研究室。
门闔上一半,白玛握住门把,对刚走出去一步的章秀华说:「秀华,如果你心底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说。老师不能保证能解决你的问题,但至少有些事情与其搁在心底,不如找个人倾听。」
「谢谢老师。」章秀华几个月没剪过头发,她一点头,纷乱的瀏海几乎把她鼻子以上的部份给遮住。
「手上的研究你别掛心,这一趟回家,好好休息,放松放松。」白玛叮嚀章秀华,直到确认章秀华消失在走楼尽头的楼梯,她才准备把门闔上。
黄达送走研究生,自己也跟在研究生后头走出来,要出外办事,两人在走廊上就这么碰了面。
白玛出于礼貌,对黄达说:「教授好。」
黄达听见刚刚白玛和学生的谈话,关切问说:「那个孩子怎么了?」
「年轻人的烦恼,还不就是那些。」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对年轻人而言,无少年维特的烦恼,哪里算得上青春。」
「教授的想法真浪漫。可是,我还是挺担心秀华的情况,毕竟她是个内向的孩子。」
所上优秀的研究生,黄达就算没教过他们,也都听过,更何况是自己从大学看到博士班的章秀华,但他刚刚完全没认出来。过去那个总是挺直腰桿,身子小小却满溢能量的小太阳,竟然变得黯淡无光。
「那是秀华?怎么那么没精神?」
「单向度的爱情使人颓废。」
「秀华有喜欢的人,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就算最后没有结果,每一场恋爱带来的挫折,我相信都会让她更懂什么是爱,以及如何爱人。」
「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她喜欢的人是个没有回声的井,任凭她扔进再多东西,也引不起一波涟漪。」
黄达刚刚听了六个无聊至极的报告,来点娱乐性的消息,能让自己转换心情。
白玛本不是一位八卦的人,但她想到黄达或许能够帮助章秀华振奋起来,于是对黄达吐露:「秀华好像挺关心您的一位研究生,叫亚麻律。」
「前途无量的资优生,喜欢上平凡无能的劣等生,这个剧本真是太叫人耳熟了。」
「教授言重了,亚麻律同学应该也不是不优秀的学生吧?我这一年两次看到教授您发在tsci期刊上的论文,他分别是第二作者跟第三作者呢!」
「喔呵呵!亚麻律的表现还可以,年轻人本来就应该要多多磨练,不能太夸他们,免得他们忘了研究的真諦是努力、努力,再努力。」黄达念及亚麻律在对岸帮他做牛做马,稍微修饰了自己的发言。但近期他对亚麻律是越来越不满意了,因为他的报告内容越来越少,有时一封简讯就想把他打发。黄达开始怀疑亚麻律报告的可信度,但他近期不可能再送一位学生去上海。
「秀华是个特别认真,也特别有勇气的孩子。」
「是啊!从大学开始,我们都很看好她。呵呵!我快退休了,也许秀华有机会接我的班呢!」
「说这个还太早了。唉!我只希望秀华能平安度过这次的考验。她没有恋爱过,但这条路她只能自己走过,我们只能提供陪伴。」
两人又聊了几句,白玛回到研究室。
黄达一路走到校门外,走进一辆黑色宾士cclass旗舰版轿车。他一关车门,车马上缓缓驶离私立南京大学。
一位身着黑色套装,戴着香奈儿墨镜的女士,她坐在后座的左侧,对黄达瞧也不瞧一眼。用一口京片子对黄达说:「你在上海的『白老鼠们』还健壮吗?」
「好的很,你担心你养的那些『白老鼠』就好。」黄达反击,他在自己专擅的领域不容挑战。
「黄达,在研究上,我永远敬重你。但在其他方面,我想你得尊重我的意见。」
「曼,我从头开始进行研究算算将近十年了,你也看到最近我的学生送回来的报告。以我的公式和数据组合的个案c06,已经维持稳定的家庭关係超过三年了,而且他们的幸福指数达到九分以上,远胜一般家庭。」
「是吗?」
「当然,请相信专业好吗?」
「你会不会太信任学生了,忘记之前那个弃你而去的学生了吗?」
「萧宇桐是特例,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他」原来是「她」,一个有性别认同问题,被家庭拋弃的边缘人,本来就无法肩负那个任务。是我得到的讯息太有限,要是讯息量够,我绝对不会下错误判断。」
「那你觉得自己对亚麻律的了解够吗?」
「大致应该够了,他不是萧宇桐那种心思复杂的人,在学术表现也没有成就,对外界事物冷漠而迟钝,以及好逸恶劳。我给他可以用最轻松的方式毕业,外带去上海workingholiday的机会。他不要因为过得太爽,太早把我给的钱花光就不错了,哪还有时间像萧宇桐去管间事。」
「你跟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个活在象牙塔内的天真学者。」
「曼,别忘了当年可是我指导你的硕士论文。我也许对这个社会少了一点商场的知识,但我的功力比起当年可是有增无减。」
在黄达眼里,徐曼永远是十年前那位只穿衬衫,而且永远不扣最上面三个钮扣,喜欢酥胸半露,内心对获得成功充满野心的学生。他们的关係有许多次的转变与重叠,师生、恋人、合伙人,以及在两岸皆有疗养院经营的院长与顾问。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你用那一套做研究的调查方式,是得不到更多隐含在表象底下的深度资讯的。就我得到的情资,你的笨学生这会儿在上海可活跃的呢!」
「我知道你也有派人去追踪c06,但我不知道你连我的学生也列为监视的对象。」
「多一分准备,多一分安全。这可是你当年教我的。」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我是公司顾问,不把资讯交给我,我怎么提出建言呢!」
徐曼打开放在两人中间的公事包,交给黄达一只牛皮纸袋。说:「我知道你的学生远比你想像的敏锐、聪明,而且他在萧宇桐死之前,两人搭上线。他已经知道汪家人的真面目,以及你所进行的到底是什么研究。」
黄达翻阅牛皮纸袋内的文件,看见一张照片清楚拍下亚麻律和两男两女,坐在一间酒吧,像是在讨论些什么。
徐曼向黄达解释在亚麻律身边的两个人,坐在他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善澄和郑紫。
「这些间杂人等跟亚麻律混在一起,能成什么事?难道他们想对学界揭发我?这我可不怕,我在学界的人脉之多,谁敢动我!」黄达的脸慢慢涨红,他嘴巴不说,心底却默默承认自己失算了。
「他们似乎不满意你组织完美之家的公式,想要对你发出更能营造幸福的挑战书。」
「他们想建构一个更完美的公式?」
「就是这个意思。呵呵!这不是很有趣吗?」
「好,我就要看看他们怎么做。他们没有我手上累积十年的个案资料,怎么可能推出比我精算多年后更好的解法。」黄达底气有点不足,一改信心满满的口气,说:「曼,你可得帮我。」
「我当然会帮你,我的疗养院近三年都在实验你的理论,也确实有相当成效,我还希望这套理论能早日成熟,好成为我的生财利器呢!」
「我真搞不懂,花那么多工夫赚钱有什么乐趣,钱是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有我想要的,你有你想要的。我们合作是为了得到我们各自想要的,而不是我们共同想要的。」每每提到钱,徐曼整个人就会变得特别冷峻。黄达比谁都清楚,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教育昔日的学生。
看着黄达的眉头越皱越紧,徐曼内心有说不出的爽快。她在商场上赢过无数男人,就是在知识上没有办法凌驾黄达,但此刻她觉得自己终于能和黄达匹敌。黄达疏忽的,岂只是对亚麻律的认识。
徐曼以为黄达还忽视了两件事,一是没有注意到自己会在她面前,摆出特别强势的姿态。二是黄达对自己过度信任,既然她能够对亚麻律、汪家人进行私人的深入调查,她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萧宇桐的真实性向与心理问题,却对黄达隐匿不报。
「现在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未来某一天,我会把你推下船。」
后座,分别看着左右窗外的昔日师徒,有人在心底默默的诅咒。
§ 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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