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PO文学
首页古代小清新 第1节

第1节

    本书由(画沙)为您整理制作
    《古代小清新》
    作者:御井烹香
    第1章 送礼
    天还没有亮,宜阳县东门已经热闹了起来。
    地处洛阳腹心这样的膏腴之地,七十年的太平日子过下来,人口繁衍屋宇增设,宜阳县的城墙已有多年没有整修了,沿着老城墙边上,还往外盖出了连排的屋舍,许多不耐从城门排队入去的居民住户,便踏着自家的房顶,熟练地翻越过黄土城墙落入城内,接着拍拍双手,该上工的上工,该支买卖的支买卖。天还没亮就在东门口排队的,多数都是担了柴米鲜蔬要进城叫卖的小生意人。
    虽说国朝重商,但历来对商人的盘剥也最厉害,所谓三里一关、五里一卡并非虚言,即使只是宜阳县附近一二里的农家,担了些财货进城时,也免不得要受守门士兵的刁难,是以这队伍排得很长,连车带马,把东门口堵得是水泄不通,哪怕等候入城的有衣着光鲜的行商,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挨个等着,轮到自己时,再赔着笑脸,任由守门的兵爷爷连吃带拿再糟践几把,这才如释重负地入城了去——民不和官斗,哪管国朝重文轻武,这群丘八到了秀才们跟前,也得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可再怎么样,这群举止粗野、盔甲凌乱的大头兵,欺负他们这等小本生意人,也是十拿九稳,容不得一丝违逆。
    都是小本经营的苦哈哈,听着城门洞里传来的央告声、呵斥声,满队人不禁都露出了愁苦之色。只有一名身穿整洁布衣,红光满面的中年人不为所动,他不时轻蔑地扫上一眼城门,一面按部就班地往前挪移,一面小心呵护着自己拎着的两个小竹篓,见有人经过,便要侧着身子,护住竹篓,竟是不欲其沾上半点灰尘。
    他虽没有插队,但神态昂然、衣着鲜亮,叫一众小民看了,心中都有些犯嘀咕,有意无意,全让了他先,因此不一会就进了门洞。——这当城门兵的,哪个不是成天见着南来北往、形形□□的行人?只一眼便知道他怀里的东西绝便宜不了,又因这门洞里比外头还要更漆黑几倍,也看不清他的衣着,伸手便来夺篓子,“什么玩意儿,你的过关文书呢?拿出来瞧瞧!”
    这中年人一瞪眼,面上带着的一点笑意顿时消失无踪,他强压着怒火,伸手一格,一股沛然莫测的大力,顿时将那城门兵推得蹬蹬蹬倒退出了几步,脊背硌了门洞这才止住去势,门洞内顿时就响起了一片惊呼,几个守门的兵士都聚拢了过来,色厉内荏地叫道,“好胆丈人,你竟犯官?”
    中年人冷笑一声,欲要说话时,思及来意,也就压下气焰,不和他们计较,只沉声道,“咱家是奉少爷之命,来给宋先生送些束修的!”
    他身穿的布衣虽然不如锦缎打眼,但识货人都看得出来,是海南的吉贝布,售价比绸缎是只高不低,神色间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豪迈气概,显而易见,绝非惯居人下之辈,寻常人目之,少说也是一个员外。可这样人物,居然口称少爷——能蓄养如此豪奴,可见那少爷身份之高了。这样一个豪门世家的奴才来县城里送东西,放在别处,是要激起一番议论的。
    几个守门的大头兵却也并无讶色,只听到了宋先生三个字,便都是肃然起敬,不敢再和他为难,纷纷将身子让开,由他过去了,这才低声埋怨嘀咕,“是给宋先生送东西的,怎么还排队?却又怨不得俺们有眼不识泰山。”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给宋先生送这送那了——排场却是小,上回宋先生生日,小王龙图遣人送礼,那才叫一个大阵仗呢,啧啧,车过城门时候,陷在辙子里差点都出不来,听说里头装的全是金银珠宝……”
    “没听说么?人家喊的那是少爷,只怕是哪个小学生才刚入书院,为表孝心给宋先生送点新鲜玩意儿……”
    且不提这些闲人如何议论,那豪奴虽到得早,但经此一番耽搁,出了城门洞时,天色也已经放了亮,他辨认了一番方向,便顺着东大街往县城东面走去,又扯了几个人问过数次,明了方位,这才在一条深巷前停下,郑重扯了扯衣裳,又做出一脸恭顺和善之色来,缓缓走到巷子内唯一一扇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不片刻,便有一位年老家人前来应门——和这豪奴相比,他穿得可谓寒酸,虽然是司阍,但却穿的是粗葛布衣裳,半点也没给主人家长脸——只是行动处透了肃静庄重,见有如此一位官人过来叩门,也未露出讶色,只是笑问,“官人何事?”
    “敢问此可是宜阳先生贵宅。”这豪奴却也丝毫不敢作色,见那家人点了点头,便又把腰哈了几寸,更是额外做出了几分恭敬。“奴婢受萧正言差遣,为先生送些鲜果。正言如今已到了洛阳,不日将抵宜阳,届时自然要再来拜见先生。”
    正言并非人名,而是官职,从七品的本官,在国朝已经不算低的了,可这却不能使得老司阍的神色为之变化,他露出思索之色,口中呢喃道,“萧、萧……”
    这豪奴亦不敢露出丝毫不快,而是赔笑道,“讳为正中,正要上任宜阳知县的便是。”
    “原来是萧官人,”老司阍终于想了起来,这才露出几分亲热,“前不久来信,这不还是奉议么,如今已经升了正言了?真是年少有为,先生知道,必定高兴。”
    他接过了那人手中的竹篓,打开来看了一眼,神色毫无变化,“您且稍候,吾这就回去禀报先生。”
    说着,又拿了那人转呈的拜帖,不紧不慢地往里去了,过了许久,方是回转了道,“先生已知道了,也很为正言高兴,且盼正言早日前来,师生相聚。”
    方才那豪奴呈上的两个小篓,里头装的全都是有价无市的鲜樱桃,洛阳虽有樱桃树,但这毕竟是金贵东西,现在又是才刚上市最贵的时候,就是珍珠丸子大小的也要卖到十文钱一颗,他送来的樱桃却足有拇指一般大,一个个上头还都缀了鲜露水,全都是今天凌晨才摘下来,由他亲自一路骑马护送过来,就求个新鲜。若要估价,这两篓鲜果,可买下宜阳县外的一亩地了——就这还不算那份苦心,要知道,就为了尽快送到宋先生案头,他一见城门口堵上了,可就立刻下了马,从小厮手中接过了竹篓,一路步行到得此处,路上更是被没长眼的城门丁冒犯……
    这么一顿折腾,换来的只是宋先生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即使如此,这豪奴依然喜形于色,他也不敢多和老司阍搭话,只怕自己腹中没有才学,叫人连主人一起看轻了去,只喝了半盏茶,便又恭恭敬敬地告辞而去,直到出了城门,寻到自己的马匹,方才是换了神色,挺胸凸肚,不可一世地翻身上马,连番加鞭,回洛阳去寻小主人报喜。
    ——其实,这两篓樱桃,其实终究也没送到宋先生案头,老司阍的确是向先生禀告去了,可按惯例,学生们的小孝敬历来都是送到主母小张氏屋里由她发落。老司阍把樱桃拎到了内院门口,自然有个老婆子上前接了,送到堂屋里来。
    别看天才亮,小张氏却也是早已起身,正坐在窗前理妆,听说此事,便道,“就按平时那样分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官人素来爱吃樱桃,便多往他书房中送上一份。”
    老婆子打了个喏,正要依言办事时,又被小张氏叫了回来,“罢了,还是照例平分,多送一份,只怕反而不美。”
    望了屋角时漏一眼,见时辰快到,她也不多话,便急匆匆地拔脚往姑姑屋里去了——老夫人多年来生活一向自理,打水洗漱从不假于外人之手,如今年纪大了,脾气未改,只是行动不便,多少叫人难以放心。小张氏也只能掐着点赶到姑姑屋里,多少照应则个。
    随着她的脚步声,晨光中的宋宅,也次第醒来。宋先生前晚宿在书院,没有回来,外院的宋家三哥、四哥、五哥……内院的宋家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也都随着数声鸡啼,在晨光初露时,睁开了眼睛。
    #
    虽然宋先生是天下驰名的文坛宗师,宋家也不能说十分穷困,但名儒家风,与众不同,宋家姑娘都没有贴身丫头伺候,每日早上鸡鸣声起,便有多年来帮工的老仆妇敲门唤醒,若是贪睡误了早请安,那是要罚的。也所以都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到点儿,即使没人来唤,也都能醒。二姑娘宋苡素喜从容,鸡叫一响就睁眼下床,走去茶水房拎了黄铜水壶回来,在净房里梳洗过了,坐在窗前对着铜镜编辫子。
    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编得了,听得东厢还没动静,她摇摇头,不出声地叹一口气,莲步轻移,掀帘子进了东厢房,冲床上一个隆起的人形细声细气地道,“粤娘,你再不起来,今日便索性别去上学,免得还带累我也迟到,又跌了爹爹的脸面。”
    床上的小人形本来还在静卧,被她这不轻不重的话一戳,才缓缓地动起来,先是踢开棉被,而后慢慢地坐起身子,大大地打个呵欠……三姑娘宋竹顶着一头蓬发,坐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很明显,根本就还没睡醒呢。
    宋苡本来就嫌弃她赖床晚起,见她朽木难雕,益发不快,起身就要甩手走开时,宋竹却又掀开被子,一边揉眼睛一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向她走来道,“二姐帮我梳头——帮我穿衣裳,帮我洗脸——”
    宋苡素性喜洁,见这么一个才睡醒蓬头垢面的小脏猫向她走开,不由退了几步,无奈宋竹不依不饶,眯着眼睛还是伸手向前——她家教又好,深悉孝悌之理,不敢随意因小事训斥妹妹,虽说心中有气,却也只能无奈道,“你自己换衣裳!我去为你提水来。”
    转身出门又为宋竹提进一壶水,倒进盆内,试过水温绞了手巾,给宋竹递到跟前,见宋竹虽换了衣服,可头发还是蓬乱,晓得今日不帮她打理,自己也无法脱身,便叹了口气,趁着宋竹洗脸,拿起梳子为她梳头。
    宋竹若老实被她梳着也罢了,偏生一会儿低头刷牙,一会儿抬头擦脸,宋苡只觉得给她梳头,仿似给一只猴子梳毛似的,忍不住轻斥道,“家规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守节整齐、动静有法——你倒是动静有法给我看看么。”
    宋竹漱了口,含含糊糊地道,“人家哪里不动静有法了嘛?”
    “你若是个猴子,还算得上动静有法,若是个姑娘家么,”宋苡在镜子里看了妹妹一眼,不禁微微翘了翘唇角,续道,“只当得上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且先不说二姐刻薄她举止毛躁用这句话,是不是过重了些——宋竹自小和宋苡一起长大,如何不知道宋苡的性子?宋苡损人,尤其是损她宋竹,一向是从重的——只说宋苡姐妹间说笑,还要用上诗经里的典故,她便忍不住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才女啊,诗经学了半年了,她还背得磕磕绊绊呢,二姐也就比她大了两岁,已经是把许多经典倒背如流,用起里头的典故,也都是随手拈来了。
    她没有接二姐的话茬,而是略带狡狯地道,“二姐你说得是什么,我听不懂。”
    宋苡性子虽板正些,却非毫无心眼,见她眼眸弯弯含笑,如何不知宋竹是在逗她?气得将她头发一扯,宋竹大叫一声,捂着头泪眼汪汪,委屈道,“二姐,痛呀!”
    宋苡疑心她在作伪,但见宋竹双眼微红,又似乎真的很痛,便也有几分愧疚,揉了揉三妹头皮,哄道,“好了好了,正经梳头,咱们一起去给祖母问安。刚才安妈妈不是说今儿有樱桃吃么,我的那份多给你吃几个便好了。”
    宋竹闻言,立刻回悲做喜,她面上犹带泪痕,却已经咧口笑了,瞧着不知多么引人发噱,口中说的话更是能把人气死,“我就知道二姐会这么说,才故意装痛唬你,这不是果然奏效了?”
    原来却又是被捉弄了,宋苡欲恼,又觉得刚才妹妹哭得不像假疼,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手里不停,还在编辫子,“可是当真?”
    宋竹扮了个鬼脸,“你猜——”
    这个磨人的小淘气,梳个头都能做天做地,做得人又是恼火,又没脾气,宋苡只觉时间不多,也无心再和妹妹夹缠,几下梳好了头,将她抓到梳妆台前擦了脸,两人互相检查了仪表,确认整洁得体以后,方才携手出了小院子,往祖母那边过去。
    #
    以居住人数来说,宋家占地其实不算太大,住起来还是有些拥挤的,今日虽然宋先生和宋四叔都不在,但宋竹姐妹们到时,屋内也满满地站了都是人。大太太、四太太,三哥、四哥、五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七个小辈轮番对祖母和大太太、四太太问了早安,三个哥儿便先退出去到外院,四太太带着四个姑娘到西厢用饭,老太太明氏起得早,和大太太一起已经用过了,便拉着小张氏一道在西厢窗边坐着,一面照看几个孙女用饭,一面和小张氏说些闲话。
    食不言寝不语,宋家人用饭,不论菜品多么简单寒素,仪态是绝不能丢的,就连素来最猴儿的三姐宋竹,此时都是挺着脊背,端丽小脸一片淡然,徐缓有度、珍重有加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仿佛吃得并不是简单的咸菜配馒头,而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明老太太审视地望了几位孙女数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因想起今早送来的樱桃,便问小张氏道,“是了,今早送鲜果的,恍惚听了是姓萧,可是写了《明学寄闻》的那个萧家?”
    《明学寄闻》是本朝名作,不仅仅是因为刊行四十余年来,被视为儒学经典,多次重印,也是因为作者极为有名,乃是五十年前的名相萧擎,其孙女正是本朝皇后,萧家更是山东大族,历年来都有子嗣为官。——不过,对于明老太太来说,这些尊荣,却终究是比不上一本《明学寄闻》,更得她的看重。
    “正是。”小张氏也习惯了姑姑的做派,她出身书香门第,亦是打从内心看重学问根底,对老太太的话丝毫不觉有异,而是自然地回道。“是萧相公的孙子——传中也是老爷的得意门生,算是年少有为。若媳妇没有记错,如今年方而立,就已经是宜阳县的父母官了。”
    宜阳县是望县,人口在四千户以上,三十岁为望县知县,不算是官运亨通得让人妒忌,但这成就也绝非一般人能够奢望。明老太太点了点头,“也不算是辱没了他祖父的名声。”
    她又道,“不过,他能上任宜阳知县,只怕少不得奉安在背后使劲,为的是照拂书院,也顺带着照应照应咱们家——我老了,有句说句,我们自家人是大可放心的,唯独书院中的学生,怕有些年少不经事,仗着知县是师兄,便浪荡了起来,诩儿在这面上,还是要用心才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少年铸就的名声,万不能轻易毁了去。”
    小张氏笑着点了点头,“官人也是这么想的,收到了传中的书信以后,已经和书院内诸位教授都交代过一番了。”
    明老太太甚为满意,说过了外头的事,又关心起了大儿子,“诩儿素来爱吃樱桃,今日这樱桃我看了好,这玩意得吃个新鲜,这几日书院辩难,他着实辛苦。索性连我的份都送到书房去,让他尝个鲜也好。”
    老人疼子,也在小张氏料中,她心满意足地躬了躬身子,半开玩笑地道,“那新妇先代官人谢过姑姑了。”
    说话间,众人都吃过饭了,纷纷过来和老太太、小张氏告别,二姐、三姐、四姐年纪大了,便往宜阳书院上学去,五姐年纪还小,去族中女学开蒙。四太太问得今日无事需要帮忙,也自回房去读书刺绣。等屋内人空了,老太太方问起,“前日你和我说过的萧家——向二姐提亲的那个,是否就是这萧传中的本家?”
    她没问是否萧传中本人——三十岁的知县,没有婚配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是要说做续弦,然而宋家的女儿,又怎可能做人继室?男方家根本都开不了这个口。
    “却不是,是宁阳萧家,如今知襄州事的萧尚书之子。官人从前在广州任上时,和萧尚书有过一段交情。”小张氏简要地说,顿了顿,又道,“官人还未下定决心,却是嫌他们家家风不好。”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看如今求二姐的阵仗,和当年求大姐比,也是不差些什么。”老太太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淡淡的自得之色,亦没想着遮掩——这毕竟是很光荣的事,“你们两夫妻做事,我是放心的——总是要比谚儿好些……且慢慢放眼去挑吧。”
    说到现在出外任官的二叔宋谚,小张氏就不便接口了,只得笑而不语,老太太也不在意,她现在挂心的另有其事。
    “说来……”老人家慢慢地说道,“三姐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吧,我记得两年前二姐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有媒婆登门了,三姐如今——”
    国朝虽不说早婚成风,但女子十三四岁一般也就定亲了,如是拖到十七八岁还没定亲,就有些晚。像是宋家的女儿,还在襁褓中就有娃娃亲的邀约,到了十岁上,便有人写信来求,大姐、二姐十一二岁的时候,媒婆便开始登门,到了十三四岁,来说亲的媒婆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三姑娘今年十二岁,按说,也到了开始说亲事的时候了,以宋家的名气,即使她处处庸常,要出嫁也绝非难事,按说,该少不得有人惦记才对。
    ——可,小张氏听到这么一问,面上顿时就飘过了一丝阴霾,一时间欲言又止,仿佛竟是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
    第2章 宋家
    带了河西血统的良马跑得快,宜阳县离洛阳其实也近,不过一个来时辰,那豪奴便已经交叠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主人跟前回话了。
    “……小人又用了一盏茶,同那位老家人聊了几句,问了宜阳先生安好,便起身告辞回城——”他微微扬了扬眼角,瞅了端坐在左边胡床的青年人一眼,又添了一句,“出城的时候,排队等着进城门的队伍,还有老长哩。”
    宽大而整洁的驿馆房间内,两张胡床上各坐了一人,左面一名三十岁上下,留了两抹髭须的,便是左正言萧传中,听了这豪奴的说话,他唇边泛起了一缕淡淡的笑意,却未应声,反倒是右面胡床上坐着的青葱少年,听了这话,嘻地便是一笑,转头对萧传中道,“我记得原来宜阳县管事的也是北党中人,怎么如今瞧这风势,竟是要诚心给从兄你一个下马威啊?——按说,有宜阳先生在,刮地皮也不能刮得太厉害,如今把这些守大门的都刮成这个模样了,不是和从兄你做对,难道是他真的不想混了?”
    萧传中半是无奈、半是宠爱地瞪了他一眼,“你是来宜阳读书的么?阿禹,我怎么觉得,你倒是来当我的幕僚的?”
    这少年唤萧传中从兄,自然姓萧,虽然是从兄弟,不过如今风俗,近亲从兄弟和亲生的原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当作一家人来看待的。这儒学一脉最重孝悌,做弟弟的被哥哥教训了,都得诚惶诚恐起身听训,可萧禹挨了萧传中半软不硬的一句话,却仿佛是毫无所觉,摸着后脑勺咧嘴一笑,反而冲那豪奴道,“胡三叔,今日真辛苦你了,快下去歇着吧。”
    虽说被他称为三叔,但胡三可不敢有丝毫放肆,刚才多说的那句话,已经是他逾矩的极限了,听萧禹此言,他行了一礼,道了声‘不敢当’,便束手退了出去。留下萧传中、萧禹这对兄弟品茶谈天。
    也是见胡三出了屋子,萧传中方才放松了些许——他一反素日里谦谦君子的作风,伸出手轻轻在萧禹头上凿了一下,责道,“竟冒用我的名头给先生送礼,你真是越来越胆大了。要不是胡三回来时我正好在这,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萧禹嘻嘻一笑,“这不是好事吗?我也是为二十七哥你做名气,我们在洛阳住了这几天,满耳朵宋家事迹听得起茧,一多半倒都是各色弟子如何孝敬老师的,二十七哥你上任宜阳,免不得要和西京这帮耆老打交道,这樱桃一送,故事不就出来了?——我这是在帮你哎!”
    “难道我还要谢谢你?”萧传中也拿自己这弟弟没法,更懒得和他掰扯那些道理——萧禹自小锦衣玉食,饱受宠爱,虽然聪明伶俐,但天真不知事起来,也是熊得根本没法和他讲理。
    捺下满腹的话语,白了从弟一眼,他也道,“就是你如何又得了那么两篓樱桃的?昨日我去赴宴,你说你不耐应酬,看来倒是骗我,是自个儿又出去胡闹了?”
    萧禹笑嘻嘻地,只是不说话。他生得好看,白净面孔上总带了和善的笑,一双眼顾盼有神,笑得眯缝起来又格外可爱,饶是萧传中入仕数年,早练就了铁石心肠,瞧见他的样子,也都不忍心往下逼问,而是叹道,“以你这样,就是进了书院也呆不长久,倒不如在宜阳玩玩,回家去算了。”
    萧禹笑道,“这又怎么说?我一心求学,也是诚心孺慕先生学问,就算这樱桃没送到位好了,总不见得先生因我送礼送不好,就不收我这个弟子吧?”
    “你终究还是把先生看得小了……”萧传中见他还是这么吊儿郎当的,不禁就叹了口气,“虽说你在东京也是见多识广,但终究年纪太小,接触过几个顶尖人物?似先生这般,为天下文宗的人物,又岂是你能轻易蒙骗得了的?究竟是真心求学,还是浅尝辄止别有目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以你这心思,别说送樱桃了,就是送琼玉,先生也不会收你的,宜阳书院为天下文气汇聚之所,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萧禹毕竟年轻,今年方才十五六岁,听从兄说得耸动,不觉也为他所慑,端正了姿势,嗫嚅道,“我……我这心思又错在何处了?昨晚去拜访姨母,他们家园子里有上好的樱桃树,我想着二十七哥你不是提过,先生爱用个樱桃,就求了姨母,采些送去,也算是对先生的一片好意——”
    果然是去拜访他姨母了,萧传中稍松了口气——就怕他昨夜是去了那些青楼楚馆:现在的洛阳城,除了名门大户和最上等的浪荡之地以外,也没有多少地方能供应这样上等的果子。
    见自己策略奏效,他却也不把情绪流露到面上,而是继续吓唬萧禹,摧折着他心中的傲气。“你虽知道先生名气大,是北宗大师,又听说过我曾求学于先生,乃至于小王龙图都是先生的弟子……可究竟这宜阳先生、宜阳书院乃至宜阳宋家的渊源,阿禹你又知道多少?”
    萧禹嗫嚅道,“就……就听说先生学问极好,而且是北学宗师……噢,还有他们家大姑娘极是有才学,别的也没听说过什么了。”
    按说,以他的年纪和萧家家风,不应该是如此无知——十五六岁的时候,萧传中都已经是秀才了,北学宗师宜阳先生的名头乃至生平,自然是早已经听说过无数次,不过萧禹身世特殊些,不懂这些也不出奇。萧传中原也懒得教他,只是他要进宜阳书院读书,那又不一样了,今日难得吓住萧禹,便忙树立一下宜阳先生在他心中的高大形象,免得萧禹年幼无知,冒犯了先生不打紧,连着他这个弟子也让先生失望,那就是萧传中几乎承受不来的损失了。
    也不是他萧家底气不足,从前出过宰执,如今又是皇后娘家,虽说限于外戚身份,政事堂是不能去想的了,但这也意味着萧家在官场上会得到特别的优容。说到富贵底蕴,世上能和萧家相比的人家并不多,不过,若是论文坛名声,虽然曾出过撰写《明学寄闻》的宰相,但在近两代上,逐渐没落的萧家和迅速窜起的宋家,压根都不能放在一起比。
    宜阳先生宋诩,自小便是西京出名的神童,如今在洛阳养老的大佬,当年几乎都曾抚过宋诩的头,对他说过勉励的话语。而他也不负众望,未及弱冠便是进士及第,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了当年进士中的探花郎。此后宦海沉浮之余,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儒学著作,都是丝毫未曾耽搁。不过二十五岁,便以《经世数说》震惊世人,所持‘顺天应人’之论,一洗北宗颓气,可谓是将‘天理人心’这一题解说殆尽。至此,虽然年不过而立,却已经隐有一代宗师气象,诸多贤弟子投奔求学,渐成宜阳学派。
    国朝尚文,素来优待儒臣,宋诩自入仕以来,几乎很少接触俗务,全都在礼部供以清要之职,二十六岁调任国子监祭酒,此后著作论述连连,经过十余年功夫,宜阳学派已成为北学大宗,几可和南学分庭抗礼。宋先生又以朝廷琐务烦忧,不便教学为由,毅然辞官返乡,在宜阳创立书院,不过数年,洛阳一带本来出名的几家书院,风头已经完全被盖过,宜阳书院在北学士子心中,几乎已成为殿堂般的存在。
    须知道,在读书人心中,道统所在,犹如生身父母。能吸引诸多分支的学子放弃原有道统,转投宜阳学派,当然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宋诩入国子监后,教授弟子无数,然而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全天下人都知道,便是如今在宦海一路高歌猛进,数年内必定能进入政事堂的小王龙图。其被目为北党救星,身边不知凝聚了多少北派重臣的力量,而小王龙图便是宜阳学派最虔诚的弟子,他待宜阳先生恭顺孝敬之处,甚至已经进入歌谣,成为了传扬天下的美事。
    有这么一柄大旗在,宜阳学派声名自然不弱,再者,这也不是他们唯一的优势。如萧传中这般在宜阳书院中受过教导,而后考中进士进入官场的士子,在宜阳书院中并不鲜见:宜阳书院的学生,考中进士的数目要比别的书院都多上一些。而这一点,对于那些苦读不缀的士子们来说,却是极有吸引力的。
    上有宜阳先生,中有小王龙图,下有萧传中这样的未来重臣,宜阳学派在士林中的名气自然极为响亮。不过,这却不是宋家唯一可以傲人的地方——刚才这么一通,说的不过是宜阳先生一人而已。
    自本朝开国以来,宋族一向在宜阳县耕读为业,家风严整,乃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又怎会只有宜阳先生一名才子?便是他亲弟,宋家次子宋谚,也是有名的神童,虽然中进士较晚,但诗文传唱天下,在很多地方的名气甚至要超过宜阳先生,亦是极为有名的大才子,如非其专攻诗词,在学术上建树不多,几乎也能算是一名大文豪了。其诗文花团锦簇,富贵延绵,昔年在京供职时,连宫中女眷都极为喜欢,每每入宫奉词,都能袖了满袖的赏赐出来。


同类推荐: 浓精浇灌小白花(快穿 nph)九零千万富翁的独生女王爷每天都想以身相许(重生)穿成恶毒反派们的替嫁小师妹重生一九零二窃国大盗穿越之平淡人生娇花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