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氏与邵氏乃姻亲,京西北局势若此,夫复何言?此番还了他邵氏的人情,助他收复会州,便收兵回家,保境安民。外间诸事,不复多问,除非天子有诏。
泾原、邠宁两镇万余步骑行军较快,只花了十天时间就抵达原州南十余里处。就这还是花了时间打草谷呢,毕竟吐蕃兵力聚集在原州附近,部落内皆老弱,泾原军、邠宁军倒是抢了个痛快。
也正因为如此,抵达原州附近时,随军赶着大群牛羊,军需倒是得到了一番补充。
定难军比他们提前三天抵达原州城东,并派出骑兵与吐蕃人交战了一番,斩首数百级。不过再多的战果却也没了,因为没藏、明珠、白三部早早西逃,巴沟部又在南边被泾原军、邠宁军击破,如今原州城内,就只剩下势力最大的野利部以及他们的小兄弟水令逋两部了,成年男丁六千人上下,惶恐不安地守着原州城。
但原州城之前被他们故意破坏过,定难军又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修,此时要守,真的千难万难。
定难军派来与他们联络是一位叫李绍荣的骑军副将,此人及至近前还在嘟嘟囔囔。
程宗楚仔细听了后失笑,道:“李将军不了解吐蕃人的习性。此辈用兵,军就是民,民就是军。每出师必发豪室,皆以奴从,平时散处耕牧。”
吐蕃是且牧且耕的民族。军队出征,各部酋豪都要带上本部民众及仆从,跟着统帅一起出征。每一次出征,其实都是一次全民迁徙。打下一个地方,奴仆们就去种地放牧。若是打败了,要么跑路,跑不掉就当场投降内附。泾原、邠宁、凤翔镇内的大量吐蕃、党项部落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也有例外。吐蕃本部有一些游牧部落,中唐年间占据原州后,每年冬春在原州放牧,夏秋则跑回青海放牧,一点不嫌麻烦。
“吐蕃人就没家吗?”李绍荣骂道。
“家?”程宗楚苦笑,道:“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打不过了,扔掉家什、奴仆,再去寻一个新家,再征服新的奴仆。反正草场多着呢,弱小的部落也很多。”
“怪不得那几部吐蕃跑得那么快,帐篷、牛羊、粮食都不要了。”李绍荣恍然大悟。
“那是假吐蕃,真党项。不过他们多半也没好果子吃,如果去武州还好些,顶多被人家赶走,若是去了会州,多半要被昑屈部截杀吞并。”
“好吧,某也懒得管他们是吐蕃还是党项,此番前来只有一事,大帅要泾原军攻原州。”李绍荣说道。
“可。”程宗楚点了点头,道:“灵武郡王在百泉俘斩五千余众,今在原州又斩首数百级,已是帮了大忙。帮到此处,某感激不尽。攻原州,泾原军责无旁贷。”
折宗本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事实上邠宁军也是来助拳的客军,当然主要是给女婿助拳,帮程宗楚都是顺便的了。一路上没打什么仗,反倒抢了不少牛羊、皮子,大伙还是挺满意的。
光启二年二月二十,三镇合兵三万有余,三面围住原州城。泾原节帅程宗楚征发了一些蕃部,强令其出丁,得四千人,开始了对原州城的强攻。
原州城历史上多次遭到毁坏。吐蕃每占一次,都要拆毁城墙。广明元年攻占原州后,又毁坏了不少,以至于如今守城时处处为难,可谓作茧自缚。
泾原军征发的蕃部以党项人为主。他们装备简陋,士气低落,但在数万大军的威压下,只能硬着头皮攻城。
一部是纯种党项,一部是吐蕃化党项,双方你来我往,殊死搏杀,惨烈无比。
只攻了一天,泾原党项就撑不住了,要撤。程宗楚直接下令镇压,斩首两百余,收拾余众后,下令他们彻夜攻城,竟然一刻不得歇。
邵树德对此熟视无睹。程宗楚固然是忠臣,但能当节帅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可别忘了,程大帅亦是武夫,武夫就没有好人!
二十一日白天,党项继续攻城。到了傍晚,死伤枕籍,实在攻不动了。程宗楚换了俘获的巴沟部男丁一千五百人,令他们继续进攻,并许诺攻两次就赦免其罪。
结果这一攻就攻到了半夜,巴沟部死伤六百余人,终于等到了撤退的命令。
两天两夜下来,泾原党项死伤了两千多人,将城内的野利部、水令逋部耗得精疲力竭,本就不多的守城器具更是消耗了个底朝天。
眼看时机成熟,程宗楚拣选了一千泾原军精锐,趁着下半夜人最疲劳的那一刻,突袭攻城,竟然一举突破了进去,让邵树德刮目相看。
这位程大帅,经验丰富啊。
接下来的战斗就乏善可陈了。泾原军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抢占了城门,然后令大军得以进入。
吐蕃党项不得不放弃原州,趁夜色突围。
“邵帅,尚需贵军出动骑卒追击,定要将这股贼人留下。”泾原军只有千余骑兵,有些不足,因此程宗楚还是求到了邵树德的头上。
“即便程帅不开口,某也要派骑卒追击。”邵树德道:“此辈贼寇,杀得越干净越好,免得再跑去会州、武州,为虎作伥。”
程宗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问道:“邵帅欲兵进武州乎?”
“自然。”邵树德答道:“便陪着程帅收复武州,然后西进会州,一鼓作气打掉昑屈部。”
“讨伐会州,邵帅可有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下,随即道:“告知程帅也无妨。十余日前,某便已派信使快马赶回夏州、灵州,持吾手令,调武威军西进灵州,调定远军南下会州。算算时间,此时应已出动了。”
“邵帅用兵老道。”程宗楚叹道:“大军西进,昑屈部多半集兵来战,若相持之时,得知会州老巢有失,定军心大乱。即便不乱,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亦难以持久。此番收复会州有望矣。”
从定远军城南下,因为一路上皆是内线行军的缘故,可轻兵疾进,二十日出头便能抵达乌兰县、乌兰关,破之易如反掌。而三月份以后,黄河水运又可发挥作用,届时数万大军压过去,物资转运便利,甚至都不需要征发多少夫子,这仗打得确实轻松。
当然邵树德想得更远。他甚至已经考虑到,未来攻兰州的话,似乎亦可调运船只输送粮草、器械甚至是军队,成本大大降低,前提是灵州那边建造了足够的运输船只——从关中弄回的五百户造船工匠,作用便在此了。
西夏征讨河陇时,因为技术或见识的原因,没能充分利用黄河水运价值,但自己不一样,作为来自21世纪的人,充分利用水运优势几乎是一种本能。
黄河上游段的航运,西汉时就有了,主要集中在湟水中下游、金城(兰州)、河套平原一带。“冰解漕下”,“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际羌虏”,即在开春解冻后,利用漕船沿着黄河、湟水运输粮草,给征讨羌人的军队运输补给。
国朝安史之乱以前,大力往河西、陇右地区移民,开垦田地众多,成了大唐比较富庶的地方,多年来一直用漕船往中游的朔方节度使辖区输送粮草,供给军需。
自己若不好好利用这点,那才真是傻了。
一条黄河,抵数十万夫子!
第031章 会州(五)
武州的夜,宁静得近乎死寂。
偶尔一声孤独的狼嚎,给这空山冷月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
野利化气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棵柳树上,树后面就是小溪,蜿蜒流向葫芦河。野利化以前来过这边,很浅的一条小河,在这个时节可以涉水而过。
部下给他打了点水过来,野利化接过水囊,刚喝一口便吐了出来。
“什么味道?”野利化一脚踹翻了手下,怒道。
手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战战兢兢。
“有血的味道。”野利化将水囊扔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万户,有尸体漂了下来。”江河已经化冻,水流潺潺,有眼尖的下属看见尸体顺流而下。一具接一具,仿佛无有尽头。
“唉。”野利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水令逋死了,死在唐人骑兵的追击下。与他一起死的还有两个部落数百名勇士,他们像树一样一个个被砍倒,临时前的惨叫现在还记得。
更有那忍受不住恐惧跳进河里的。之前下过一场雨,水位猛涨,冰冷刺骨。在这个天气跳河,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应该是水令逋部的人。”
“也有我们部落的。”
“没死在唐人的刀枪下,自己跳河死了。”
“那么冷的天,那么冷的水,怎么敢跳河的?两岸都有唐人骑兵,逃到对岸又如何?”
“若我被唐人骑兵追着,我可能也会跳河。在河里躲上一会,说不定就躲过去了。”
“愚蠢。下了水,一时三刻就冻得发抖,死定了。”
下面人七嘴八舌聊了起来。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大家对头人都有些怨气,平时还算严格的军纪已经约束不了他们了,更有人一边说一边向野利化看来,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野利化对此充耳不闻。
他想管,但隐隐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之前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没有第一时间把康奴氏逃过来的溃兵关押起来,或者干脆杀了,以至于消息走漏,动摇了军心,让一些部落提前溜走。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野利化也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反正跟在他身边的不过寥寥数十罢了。太多人不知所终了,或许死了,或许逃了,当然也有可能被唐人俘虏。
俘虏了会怎样呢?他不知道,要么被砍头,要么生不如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还有吃的吗?”野利化感到腹中一阵饥饿。
手下递过来块可疑的面饼。一半被雨水泡湿,一半沾染了血迹,也不知道从哪具尸体身上扒拉下来的。
野利化一把接过,狼吞虎咽起来。手下咽了咽口水,他也饿了,但败得这么惨,又被撵着屁股赶了一整天,哪里能找到吃的?
“离武州不远了。到了武州,养嘱氏一定会杀牛宰羊招待我们,再忍一忍。”野利化注意到了手下的表情,出言安慰道,但丝毫没有把面饼让出去的意思。
养嘱氏全部武装起来,可以拉出四千步骑。这点人,或许守不了城墙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武州城,但稍微抵挡一下,让他们喘息一下,却还是可以的。现在大伙最需要的便是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然后才有力气逃去会州。
是的,如果在半个月之前,野利化还有信心与唐人打上一打,毕竟被他召集起来的壮丁超过一万三千,百泉的康奴氏也有六千兵,武州又有四千人,马儿又多,欺负没什么骑兵的程宗楚还不手到擒来?
但康奴氏已经完蛋了。六千人被一战击溃,败兵逃过来后,吵吵嚷嚷唐人有五六万兵,很能打,讲得绘声绘色。然后南方又出现了泾原军和邠宁军,据说有三万人,一战便打败了巴沟部三千人,牛羊财货抢掠一空。
所有人都说,一定是唐人的皇帝派大军来征讨了,这次起码出动了十万精兵,不是他们能抵敌的。野利化气得直接杀了乱传消息的败兵和部众,但无济于事,白家等部落当晚就跑了,并且带上老弱、牛羊向西逃窜,往会州方向跑。
在这种情况下,还怎么打?连最铁杆的水令逋部也溃了,尸体顺着河流漂下来,军无战心,败局已定。
“那边有火!”吃完了面饼,正想招呼人接着赶路呢,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野利化抬眼望去,却见北方火光熊熊,映透了半边天。
“武州!”他紧紧咬住嘴唇,心里冷如冰窖。
不用派人去查看,他心中便已知晓,那是养嘱氏放弃城池逃跑了。临走之前放火,一可以逼得城内唐人救火,无暇跟踪他们逃跑的方向,二也可以令下次进攻时更方便一点。
“养嘱氏跑了!”
“现在才放火,是不是晚了?还连累着我们走冤枉路。”
“一定早就跑了,这会留下来放火的是最后一拨人,放完火就会跑。”
“应是往会州逃了。”
“可恨,竟然连守城的勇气都没有!”
军纪真的彻底崩坏了,士兵们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走!”野利化起身,大声喝道。
“头人,往哪里走?”
“向西,去会州,求得昑屈氏的庇护。”野利化坚定地说道。
庇护,更大可能是吞并吧。野利化很清楚西逃会州的后果,但他现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那边碰碰运气。希望昑屈氏看在唐人大军追过来的份上,能够精诚团结,对他们手下留情吧。弥药王的后代,可不能自相残杀了!
马匹已经于中途倒毙了。野利化带着似乎又少了十几个的手下,粗粗辨了下方向,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武州城南二十里处,折嗣裕看着燃起的冲天大火,恨恨地一甩马鞭,道:“让泾原军的人去武州,咱们向西追。百骑一股,拉开距离,截杀看到的每一个吐蕃人。”
“遵命!”聚拢过来的各营十将、副将纷纷领命。
原州吐蕃被击败后,武州的养嘱氏根本不足为虑。他们的溃逃,是在意料之中的。考虑到如今的情形,这伙人应是没胆子跑去庆州,那么西逃会州,便成了最有可能的事情。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晚唐浮生 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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