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美这厮,虽然有点认不清形势,狂妄自大,但他对于工匠却非常重视。似乎这也是草原民族的一贯特点,自身水平低下,手工业者匮乏,因此每掳来一个,都尽可能给予良好的待遇,然后让他们带徒弟,扩大工匠规模,给征战提供保障。
只可惜,甘州回鹘的铁匠数量还是少了一些,大多数还是营造匠人,给回鹘可汗建城市、宫室用的,结构存在很大的问题。渭州都作院的实力,一时间还有些单薄,不如令肃州龙家献上部分工匠,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襄武、陇西二县定居。
“发赏!”邵树德大手一挥,道:“人赐锦两匹、粮一斛。”
周易言立刻遣人将消息传了下去,回鹘军士们闻讯,脸上慢慢有了喜色。
人皆言甘州回鹘富裕,但那和普通牧民有关系吗?富的是特么的贵人、酋豪啊,依附于上层的官员、僧侣、商人群体也能分得一杯羹,但普通回鹘牧民可就穷得掉渣了。
朔方衙军的待遇,这几天也对这些回鹘人讲过了,大多数将信将疑,实在很难相信中原的将帅要拿出这么多钱来养大头兵。那简直不是兵了,是大爷啊,可能么?
五千人,发了一万匹蕃锦、波斯锦。这种锦,应该是用旁遮普野蚕丝编织的,优点是结实、耐磨,缺点是不够细腻,故价格不咋地,但肯定比普通杂绢贵一些的。
一斛粮,自然是甘州库里的了,麦子、青稞、回鹘豆混着发,总计五千斛。
“尔等既入银枪都,那么便可月领粮赐两斛,正旦、春社、寒食、重阳、冬至五节,还可各领一次赏。”邵树德让人将他的话一句句传下去。
“赏赐丰厚,足可保你一家五六口人衣食无忧。若再置办下田地,租给他人耕种,日子可称得上富足。”
“有如此厚赏,便当苦练武艺、军阵,上阵时死命搏杀。放心,抚恤之类,断不会少。”
“诸般条例,一言难尽,尔等日后自可找上官或袍泽问询。”
让银枪都军士们慢慢消化这些消息后,邵树德又到了另一处。
回鹘出了兵,甘州其余部族当然也不可能轻松。除主动献上大批牛羊马匹外,还需服兵役。不多,主要是为了补足此番出战各军的缺额,一两千人就够了。军士家人,自然也迁往灵夏,甘州诸部,又少了万人。
“大帅,西边有消息传来,肃州、沙州兵万余骑,由沙州节度使张淮深、肃州刺史龙就亲领,已至建康军城。”突然间,亲兵副将郑勇跑了过来,禀道。
建康军城,在甘州以西约一百九十里,位于祁连山北麓,是甘州最西边的一座军事据点。天宝年间驻兵五千二百人、马五百匹,不过此时只空留了一座破败的城池罢了。
“很好,终于反应过来了。”邵树德笑道:“传令下去,诸军整顿器械、粮草,某要亲率大军西行,会一会龙就和张淮深。”
西行会龙、张二人,事关重大,邵树德准备带上铁骑军、豹骑都、银枪都、丰安军、天柱军全部,外加包括嗢末在内的蕃部兵马万余人。删丹这边,只留经略军七千五百步骑守着。
三万余人西行,场面宏大,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没说的,打开乌姆主可汗的仓库,能用的全部带上。虽然交战的可能性不大,但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
西北这些割据军阀,只认实力。凭借大军威势压服他们,让他们心惊胆战,才可能令其听话,不至于成为一个后方隐患。
邵大帅是比较贪婪的,既想拿到丝路丰厚的商业利润,又想控制河西走廊的马匹,还想征募当地精壮入军。这三大目标的实现,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肃州龙家,必须要收服,归义军可以结好——相信他们本身也有这个需求。
四月二十六日,大军次第开出,沿着祁连山北麓,一路西行。
沿途有很多果园、农场、麦田,利用发源自祁连山的雪水灌溉,收成都很不错。
邵树德甚至看到了西瓜!
历史上辽国也是很多年后西征,才从回鹘人那里得到了这种农作物,命名为“西瓜”。
后晋年间胡峤曾在《陷北记》中记载:“契丹破回鹘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可见至少在五代后晋年间,中原地区的西瓜是极其罕见的,以至于连宣武军掌书记胡峤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也不认识。
西域还有多少动植物尚未传入中国?
既然守着大西北,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似乎可以多在这方面动动脑筋。
敦煌已经有一定规模的棉花种植业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此外还有胡萝卜?卷心菜?反正多得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马匹,这是邵树德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
目前手里的三大牧场,青海骢有一定的中亚、中东马的血统。河西走廊的凉州马也有康国赠送的四千匹汗血宝马近亲的血统。
但这些血统都被极大稀释了,以至于青海骢、凉州马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向草原马的方向靠拢。
单靠自己不断选育,提纯血统,还是慢了一些。如果能再从西域淘到一些优良马种,提升下本地马的血统等级,说不定就能培育出一种兼具各家之长的不错马种。
俄国人培育成功顿河马,日本人培育成功东洋大马,都是很好的例子。
另外,不仅仅是战马,挽马的需求甚至更大。也不知道后世英国人怎么培育出夏尔马这种“怪物”的,如果朔方军有这种强力的挽马,那画面真的太美,不敢想象。
一路走,一路看。五天后,邵树德进入了城门大开的甘州。
此地之回鹘,基本已逃散一空。不过最近陆陆续续有人回来,见到邵树德并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后,稍稍安下心来。
“大帅,可要在甘州等待?”亲兵十将陆铭请示道。
“不!有客远来,焉能不迎?传下去,诸军带足器械,箭矢、弓弦、刀枪都检查检查,若有缺,立刻补全。”邵树德说道。
“遵命。”
“对了,以银枪都为先锋。”邵树德又特别吩咐道。
陆铭先是一怔,然后大声应是,下去安排人传令了。
第027章 大势压人
祁连山北麓的驿道外,龙就刚刚得到游骑来报,有大群回鹘骑兵出现。
他当场就吓得一个激灵。
回鹘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当初龙家还在甘州时,回鹘人就屡屡侵攻,打得他们站不住脚。龙家、吐谷浑、吐蕃、党项、鞑靼联合起来,都在回鹘人的骑射绝技下败北。被逼急的龙家,甚至写信给凉州嗢末首领,威胁他们如果不出兵救援甘州,就与回鹘一道攻打凉州——
“如若不来,我甘州便共回鹘一家,讨你嗢末,莫道不报。”
当然嗢末最后还没决定来不来,龙家就顶不住了,带着几百人亡命逃出甘州城,连部落都不要了,去肃州苟延残喘,依附于归义军。
他们是真的被打怕了!
数千回鹘骑兵西来,这是要做什么?
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回鹘可汗乌姆主在删丹以东大败,逃奔甘州。结果当地的部族军(以汉人、吐蕃、羌人为主)反叛,乌姆主又带着数百人北奔沙碛,暂时不知所终。
控制了甘州城的部族军,遣人向邵树德请降。甘州局势,至此彻底明朗。
龙就之前其实还是有点想法的。
与归义军一起东进,如果能趁势拿下甘州,控制一些部族和土地,也是好的啊。
甘州,可就只有删丹、张掖两县,后者是理所。
张掖那一片,与肃州一样,祁连山北麓的平原上有“松柏、五木、美水、茂草”。
当然删丹也不错,附近的删丹山,亦名焉支山,水草丰美。汉时匈奴被击败后,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甘州二县,能得其一便是大赚,若二者兼得,可谓圆满。
回鹘人占据着删丹、张掖二县时,龙就当然不敢造次。可这会回鹘不是被朔方军痛击了么?实力大损之下,未必就没机会了。
邵树德的精力,始终会放在东方,不可能在西边倾注太多心力的。如果肃州表示足够的恭顺,积极提供牲畜、财货,那么邵树德一高兴,将甘州也交给龙家管理的可能性是相当不小的。
但是——这些回鹘骑兵突然从甘州西出是何道理?难道是不愿被邵树德管束,集体西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得小心了。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也有不少回鹘部族,加起来两万人还是有的,可别被他们串联起来了,那样会很麻烦。
龙就点了数百龙氏精兵,策马奔出大队,亲自上前查看。
回鹘骑兵仍然穿着青衣,马鞍旁挂着各种短兵器械,手执角弓。不过也有少数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藏矛,角弓放在鞍袋旁,没有上弦。
“嗖!”一箭落于马前数步。
龙就大惊,继而大怒,立刻遣人上前,斥道:“乌姆主劫掠商旅,欺压诸部,横行不法,人神共愤。今我龙家与沙州张仆射,共出兵五万,征讨此等倒行逆施之辈。尔等阻我前路,欲助纣为孽乎?须知夏州灵武郡王已破乌姆主,大兵随时可能西进。届时两面夹击,尔等皆成齑粉矣。”
有那懂汉话的军士用回鹘语翻译了一下,听闻之后的银枪都士卒皆大笑。
一些人更是策马向左右包抄,呼喝连连,惹得肃州兵紧张不已,纷纷掣出弓刀,做戒备状。
“哒哒……”又一阵马蹄声响起,数百骑从东面驰来,领头一将,身着华丽盔甲,手握长马槊,威风凛凛。
这甲,有点眼熟啊!
龙就仔细一看,发现和胡商们贩来的波斯甲有七八分相像。乌姆主的库藏内有很多此类甲胄,防护力当然是没问题的,都下了血本,但价钱也贵到了天上,还不一定合身,向来只赏勇士。
“朔方镇会州录事参军、银枪都十将王崇在此,奉河西观察使邵帅之命,特来迎肃州龙使君、沙州张仆射。此间儿郎,皆银枪都军士,勿惊。”着华丽盔甲的大将坐于马上,大声说道。
“银枪都?”龙就又看了眼那些青衣回鹘军士,似有所悟。
这都是招募的回鹘降兵啊!
回鹘人给中原节帅当兵,那可太多了。远的不谈,就说十年前讨李国昌父子之战,河东节帅窦瀚就派了回鹘骑兵出战。虽然那是生活在阴山一带的回鹘,与西迁至甘州、北庭的不太一样,但回鹘就是回鹘,提头卖命,给谁打仗不都一样么?
邵树德这么快就解决了删丹之事?龙就感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他的心气自从被回鹘打得大败,退出甘州后就没多少了。如今寄身的肃州,内部也一堆实权部落不甚听话,老是阳奉阴违,不给面子。
若不是乌姆主的野心实在太大,早晚要攻来肃州,若不是沙州节度使张淮深主动出兵,做出了表率,若不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极力相邀,承诺了许多好处,各部落未必愿意出兵。
即便如此,也是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才召集了五六千部族兵,肃州回鹘更是一个人都没派,根本不把他龙家放在眼里。
这么“野”的部族,灵武郡王大军一至,连番大胜之后,竟然也顺服了!
“灵武郡王是何意?”龙就定了定神,问道。
“大帅有令,在盐池之畔会龙刺史、张仆射。”王崇说道。
盐池,在甘州以西、崆峒山以北。后世名明海湖,往西一百一十里可至肃州福禄县。附近水草丰美,以前是龙家部落的牧区,现在则是回鹘人的地盘,向来禁止其他部族的人前来放牧。
“既如此,某这便与张仆射商议下。”龙就答道。
“不要耽搁,尽快动身!”王崇提醒了一下。
龙就看他那副倨傲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恼火,不过却又不敢发作。肃州刺史,可不就是河西观察使的属官么?人家拿捏你是天经地义,一点问题都没有。
龙就很快便去了张淮深的大帐。
“龙使君明明已有决断,又来找老夫作甚?”张淮深正在翻看着一叠文件,闻言笑问道。
“昔年甘州回鹘为祸甚烈,龙氏抵挡不住,不得已进入肃州逐粮,此皆张仆射之德。”龙就答道:“如今朔方军气势汹汹,先平凉州,再克甘州,眼看着要攻肃、瓜、沙等州。某即便不为龙家打算,也得为张仆射考虑一二啊。”
张淮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甘州至肃州四百里,若走北线好路五百三十余里。又三百余里至瓜州。从瓜州往西,三百七十余里至沙州。这么长的路,某为什么要担心?事实上从凉州到甘州五百里的路程就已经很远了,若乌姆主不跳来跳去,邵树德吃饱了撑的来甘州?而通往凉州的两条路,无论是从灵州出发,还是从会州走,都有四百余里。邵树德,能管好凉州就不错了,甘州多半管不太利索,遑论肃州?”
从灵州回乐到沙州敦煌,驿道几近两千里。这个距离,无疑是非常遥远的。邵树德只要没有发昏,都不太可能尝试攻灭归义军,除非他不想东进争霸中原了,安心当一个西北割据军阀。那么,不但可以攻沙州,西州、鄯州、廓州乃至河西党项等势力都可以尝试压服乃至攻灭。
但事实上他不可能这么做。他的重心,始终还是在东面,或许更大的可能是蜀中。但无论哪个方向,都与他们没关系。
一路上想了这么些时日,张淮深差不多已经想清楚了。邵树德所求,无非是稳定的后方。凉、甘等州,马匹众多,人口不少,又与传统的草原牧民不一样,他们是半牧半耕,相对好统治。
这两州四县之地,对邵树德的争霸大业帮助不小,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地方上三天两头叛乱,或者被邻近势力攻击。
那么,结好归义军、肃州,甚至是沙碛的河西党项、鄯州的诸多吐蕃部族,就成了应有之意。后院起火,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晚唐浮生 第2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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