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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星球降落(五)

    第五章
    吉麻街竞技场的八角笼采用的是最原始的封顶设计。这类鸟笼一样形状的赛台兴起于几个世纪前的“无上王权时代”,在那个帝国历史上最血腥、最黑暗的时期受到了自上而下的狂热追捧。
    等到伟大的狮王塞留斯三世登基加冕,以庄献明教授为首,致力于捍卫人类尊严、推进种族平等的人权组织专家们强烈呼吁将摔跤、拳击以及其他主流格斗术分门别类,正式纳入体育竞技项目的范畴内。回合制、场裁、量级、判罚,陌生的名词被引进一个又一个赛场;信息革命、媒体推广、资本介入、明星效应,当规则被冠以教化的名义,这条与时俱进的华丽缎带用各种借口束缚住人们的手脚,得以让精神向着文明的峰顶不断攀爬向上。
    八角笼与斗兽场早已被镇压在律法道德的高山下。有人说这是时代的必然,因为肉体退化的对立面即是思维的解放;也有人说这是人类的悲哀,血脉里原始磅礴的强大力量本就来自陆地和海洋的天然馈赠,却因一味地仰望星空而日渐稀薄,最终只能消散于虚拟的数字空间中。
    这些争论如今看来已是老生常谈,是衣冠楚楚的体面人用被知识与文字驯化了的眼神从高处往下看。然而就如同那个早已在千年前被欣然赴死的圣人论证的观点——一切事物皆是由其相反的一面产生的——一样,世上大抵没有什么是能以绝对的独立姿态存在。
    高贵与低贱,文明与野蛮,像是根茎植物的两端,分别向着光明和黑暗以同样的速度滋生,扩散。地面上的人类摒弃陋习,地底下的败类前赴后继。八角笼里挥洒的汗水继承了大海的意志,迸溅的血液有着和泥土一样腥甜的味道。
    谁敢说这不是另一种浪漫。
    圆形阶梯看台最多能容纳五千人,除了中央的比赛场地,整个竞技场被四条走道均等切分。东西纵向从后台准备室直通八角笼的两扇门,为了更好的渲染气氛,每一侧通道的出口上方都安置着一块硕大的液晶显示屏,在选手出场前的准备时间里,定格播放双方的身体数据及过往战绩,方便看客在投注前进行最直观的比较。
    内场禁止携带一切电子产品,曾经有卧底探访的社会记者偷偷拍下照片,写了一篇近乎檄文的报道刊登在网络上,不仅在民众间引起轩然大波,甚至还惊动了几位视下原家为眼中钉的贤者会议员。这件事带来的余震从未真正平息,时至今日,但凡吉麻街有任何风吹草动,那三条为期一百年的领主特权都会像陈年旧账一样被重新翻到台面上质疑批判。
    因此想要下注,就得拿有效的身份证件在入口处的接待柜台实名办理。
    柏先生的别出心裁在人群中投下一粒火星,尤其是当人们被告知从开盘到闭盘仅有短短十分钟的操作空档,这一限制更像是一剂强力的肾上腺素,心跳与血液的加速运转让神经元细胞无暇顾及信号的传递,代替理性占据了大脑的是更贴近本能的赌徒和从众心理,瞬间推动全场观众纷纷抢去下注。
    工作人员忙得手指翻飞,安保站在高台上艰难维持秩序,大厅墙角的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甜美的电子女音,
    “投注在左,借贷在右。一人一票,实名认证。”
    “请拿好自己的票据,有序进入内场。”
    “五天三分,十天五分。有借有还,信誉保障。”
    “小赌怡情怡趣,大赌伤筋动骨。珍爱生命健康,维护社会稳定。”
    ......
    vip套间里的克里.桑的塔尼斯忍不住笑出声,“您可真是位仁慈的刽子手。”
    柏先生悠闲翘起脚,只当听了一句夸奖。
    克里见他这般冷静,自己倒先坐不住,伸长脖子去瞧屏幕上的字,捏住衣袖小声嘟囔,“怎么没有显示金额......”
    柏先生嘴里包着一股烟,便挥挥手让传声筒回话。金云云笑意盈盈,“盲猜盲选也是一种策略。”
    不知道天平往哪儿偏,也没有时间思考,有的只是身边眼球鼓胀声嘶力竭的人群,一波接一波不断向前奔涌,像丧尸潮无孔不入地将自己包围感染。
    直到恍恍惚惚拿着盖了印的收据走进内场,摸一摸口袋,才后知后觉已将半副身家压在薄薄的一张纸上。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们那强有力的罪恶的欲望、激情和愤怒,才能通过嘶吼和呐喊传递爆炸,点燃八角笼内一触即发的战火。
    克里想通其中关节,顿时生出一股森冷的后怕。两只眼睛一眨不眨观察柏先生的每一个表情,攥紧一手冷汗,僵硬笑道,“您要知道,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
    柏先生盯着嘴里吐出的圆圆的烟圈满意点头,“好说,好说。”
    克里只觉心脏仿佛被他指间的烟头重重碾过,他很想跳起来朝这两个假面人跺脚大吼,“不好!太不好了!你这个人,你的态度,你的一切,都非常非常的不好!”
    可他不敢。
    乌沙法签了卖身合同,赢不了比赛,就得留下来赚够五十万。
    而他是那个按了手印的担保人。
    此时此刻,他与监视器里拍下的那些神情忐忑、坐立不安地赌徒别无二样。他们不敢回想,只能用焦躁和自我麻痹来填补掩盖心里那条不断被悔意冲垮的裂缝。
    就在这时,急促尖利的铃声兀然响起,屋里屋外,场内场外,刹那间一切鼎沸的人声归寂于暗。大厅接待处的柜台前被拉起“禁止通过”的防线,人流退潮,自觉分成两股去寻找一个阵营的同伴。
    随后八角笼顶的六盏大功率投光灯“嘭”地一声,像一只巨型二踢脚冲向云霄,照亮了一室广袤的黑夜。
    尖叫声此起彼伏,迎接一场全新比赛的苏醒。
    柏先生站起身,冲他比出邀请的手势,“您请先。”
    克里心有余悸,临走前瞥过一眼彩色监视器,空荡荡的大厅里一块用作实时数据更新的电子屏上已赫然出现两行新字。
    “pool(奖池):120,148,000moneyline--drawnobet(胜负盘--无平局)”
    “odds(赔率):wanjiangversusushaphea:+3000:-133favorite(热门)”
    柏先生唷地笑起来,眼角皱出几丝浅浅的纹路,
    “形势不错。”
    形势岂止是不错。
    观众目瞪口呆,面对这堪称“天堑”的赔率差距和庞大的投注总额,不分敌我,不约而同“吁”了一口冷气。有抢占靠近东侧通道位置的铁杆粉丝为江万抱不平,愤愤怒骂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抬头,因为一旦扫过对面液晶显示屏上的骇人数据,心中也禁不住两头摇摆,一个小人儿以头抢地祈祷江万能逆风翻盘,一个小人儿拍着胸脯暗自庆幸,幸好没赌上全部积蓄。
    江万,七胜零负零平,身高6’1’’(一米八六),体重一百七十磅。
    乌沙法,身高6’7’’(两米零四),体重二百九十四磅。
    一场次中量级与超重量级的生死斗。
    说不出口的心虚在江万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走廊尽头、而人们的目光先是被他身上那条扭转了东道主身份的靛蓝色短裤吸引,随后长久地停留在他备受争议的容貌上时达到了顶点。
    除了一个异军突起,一往无前的助威呐喊。
    “江万江万,骁勇善战!”
    张梢手举塞了小钢珠的塑料水瓶摇得哗啦啦响,半个身子探出围栏,不顾周围人嫌弃的眼神,比嗨草还要上头,扭着身子张牙舞爪,
    “江万江万,千秋万代!”
    “江万江万......”他挠挠下巴,苦思冥想,
    “一拳打爆他的蛋!”
    观众轰然大笑。与他同行的人早就羞得抬不起头,一手挡脸,一手用力把他往下拽。
    张梢白他一眼,“你扯我干嘛。”
    那人是个在政府部门任职的小公务员,平日里打着官腔人模狗样,下了夜便脱掉一身皮,跑来吉麻街花钱包mb。张梢是在街上遇到的,背靠电线杆边抠手指边广抛媚眼,宽大的短袖挂在清瘦的身板上,明晃晃露出半拉肩头,撒娇求自己带他来竞技场看比赛。
    他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生怕被熟人抓个现行举报他作风不正,起身想走,一摸裤兜里那张票据,又舍不得白白扔进去的一千块钱,只得屁股长钉,扭扭捏捏缩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人偃旗息鼓,他犹豫片刻,凑上去问,“认识?”
    张梢两眼冒精光,一心放在擂台上,“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人想起刚刚江万隔空投送过来的不经意的一眼,头皮顿时酥了半边,喉咙又麻又痒,舔了舔唇继续打听,
    “熟人啊,什么关系?”
    张梢回过神来,两手往胸前一抄,斜眼撇嘴,没好气地讽刺道,“熟,熟得不得了。他有几条内裤,内裤什么颜色我都知道。”
    那人眉头一动,还不等张口,张梢一个回马枪把他顶得鼻青脸肿。
    “他女人是我邻居,他和他女人同居。你说我俩什么关系?反正不是一张床上操屁眼的关系。”
    那人摸着耳朵一脸讪讪。转念一想,怎么自己这个金主沦落到被鸭子甩脸色,这不是花钱找不痛快么,当下也消了兴致,指着八角笼里针锋相对的两人说风凉话,
    “你买他赢?一千一注,你得卖几次屁股才能回本?”
    正规赛事里对“量级”的判定十分严格,几乎每一位职业选手都有站在体重秤上为了几百克不达标的重量痛苦沮丧的经历。轻量级以下,每一阶级的最大差值不超过十磅;中量级起也被要求控制在十五至二十磅的区间内。因为技巧再丰富,技术再高深,策略再精妙,蚍蜉撼树,终是枉然。
    屏幕上的资料不会掺假,在场的观众也大多基于此,投下了心甘情愿的一票。
    张梢摇瓶子的手一点点垂下。他不去关注被场裁顶在一旁,大声用蹩脚的西语连声叫嚣的雄壮番鬼,而是目不转睛,遥望着如树一般扎根在原地的江万。
    “是这样的......”
    当他站在耀眼夺目的聚光灯下。当他的双手缠上一圈圈白色纱布。当他半垂着眼睛沉默又悲悯。
    张梢突然兴奋起来,“西说过,他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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