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管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抹抹眼泪,抱着账本道:“那老奴去安排让渡事宜。”
“嗯。”宁朝阳点头。
许管家提灯走了,主院里慢慢归于黑暗。
宁朝阳抬手拦住了欲点灯的丫鬟,自己安静地坐在黑暗里,认真又仔细地想着眼下的所有事。
良久之后,她唤来了小厮:“把这个交给宋蕊宋大人,让她替我跑一趟。”
“是。”
偌大的宁府漆黑一片,上京的别处却是灯火通明。
六子神色复杂地跨进门槛,站在李景乾身边唤了一声:“将军。”
李景乾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怎么。”
“上午您吩咐小的找人去瞿州探听情况,当时小的觉得为难,因为那地界小的实在不熟,能打听的消息也有限。”
“但方才,小的得到了一封重要的举荐信,有了它,县乡之下的事,小的都能替将军查清。”
李景乾终于回了头:“走的什么大运?”
六子苦笑:“小的也希望是走大运,但这信是宋蕊大人送来的。”
第65章 一些真相
宋蕊,宁朝阳身边唯一的执事官。她是不可能会帮六子的,能写举荐信的只有宁朝阳。
李景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笑了一声。
“你看她。”他垂眼,“一遇见沈晏明的事,便理智没有了,利弊也不看了,满心都只想着怎么能让他脱险。”
原本能与他谈条件的东西,她竟是拿来直接给了六子,只为沈晏明能早些出来。
六子长叹了一口气:“宁大人冷血无情,待人严苛,小的也是不喜她的。可在沈御医的事上,小的对她倒是有几分敬佩。”
“敬佩?”李景乾满眼嘲讽,“敬佩她不长脑子?”
“……”
难得见将军这么挤兑人,六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然后问:“将军是不是不知道宁大人与沈御医之间的渊源?”
这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地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开始是这样。”六子道,“但自宁大人做了女官起,他们便闹得水火不容了。”
“不就是凤翎阁与青云台的立场之争?”他恹恹地道,“无甚新鲜。”
“谁同将军说是这个原因?”
“难道不是?”
六子摇头,严肃地道:“是因为萧北望萧大将军。”
李景乾眼皮微动。
“萧大将军当年功盖一方,却不知为何触怒了龙颜,群臣进谏了数日,好不容易才将大将军给保了下来。”
“可就在那时,宁大人突然上了一道奏表,列数了萧大将军多桩罪名,桩桩件件都写得令人发指。圣人就阶而下,名正言顺赐死萧大将军的同时,也让淮乐公主重用了宁大人。”
“宁大人因此而平步青云,也因此与沈晏明彻底决裂。”
李景乾抿唇:“这跟沈晏明有什么关系?”
“萧大将军出身乡野,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姐,嫁在太平村,生了沈晏明。”六子道,“换句话说,萧北望是沈晏明的亲舅舅。”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害死了自己的亲舅舅,也害得萧家家破人亡,这梁子一结下,沈晏明岂能不与宁朝阳翻脸
李景乾慢慢坐直了身子:“萧大将军一家获罪,没有牵连沈晏明?”
“牵连了,连同他的妹妹沈浮玉也一起牵连了。”六子道,“原本这两人都是要被流放的,但宁大人苦求淮乐殿下三日,以终身听用为代价,为沈浮玉求了女官之职,也为沈晏明在御医院挂了名。”
大盛有规,官身不流放,若是犯罪,那要么先去掉官身再罚,要么就改判别罚。
于是最后沈家两兄妹认了银罚,缴纳了两笔银子,便各自留在了上京。
李景乾茫然地看着六子,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问:“六子,宁朝阳带沈晏明骑过马吗?”
这是什么问题?
六子很不解,但还是答:“小的平时没有一直跟着宁大人,他二人相处的细节小的不甚清楚,只一回,小的撞见过宁大人带沈晏明在街上策马。”
那是沈晏明刚被宁朝阳从牢里接出来的时候。
沈晏明不愿意跟她走,但宁朝阳又不放心他自己乱闯,于是便将人强行捆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带着从城西的大牢跑到了城东的医馆。
“宁大人骑术不错。”六子评价道。
方才还懒懒散散的定北侯,眼下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
他绕着屋里的桌子走了两圈,又回到他跟前问:“那燃灯呢?有人说,宁朝阳为沈晏明燃过几百盏明灯,那么大的动静,你该是知道的。”
六子点头:“这个小的的确知道,不过那些灯不是宁大人买的,是沈御医买的。”
害死自己舅舅一家的人又救了自己,这样矛盾的心情沈晏明也不知如何是好。宁朝阳喜欢亮亮堂堂的东西,所以他花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买来了几百盏孔明灯。
尴尬的是,他一个人无法同时点燃这么多灯。
宁大人倒也不与他计较,自掏腰包雇了几百个人来放灯,看着那些灯如萤火一般浮满整个天际时,她说:“你我自此不相欠了。”
当时六子就在旁边点灯,他听得很清楚,甚至现在还能把宁大人那冷漠又释然的语气与他完全学出来。
李景乾听得怔愣,想摇头又皱起了眉:“那她去倌馆做什么,还赏了人翠玉扳指。”
“您说华年大人常去的那家倌馆?”六子道,“小的当时就觉得与您有关,所以特意让人去查探了,说宁大人点了好几个与您身材相似的小倌,看了他们的上身。”
“上身?”他黑了脸。
六子点头:“现在想来,宁大人应该是那时候就已经察觉了不对,您常年习武,身段与寻常人自是不同。小的也想提醒您,但当时小的已经是自身难保。”
不过也不知道宁大人是怎么想的,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看见这么大的疑点,竟还是选择了相信江大夫。
六子唏嘘:“情字误人,连宁大人也难逃其外。”
胸口像有什么东西猛地锤了一下,李景乾指尖一胀,浑身的血都跟着汹涌沸腾。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眼神渐渐变得惊慌失措。
无数画面纷飞起来,像桃花瓣一样在他面前铺散开。
“都没试过,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我不可能接受苦药,一辈子都不可能。但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我以前总想着,荣华富贵都是我凭本事赚来的,所以一朝得势,我只想自己观这盛景。但现在,不管什么美景,我都想跟你一起看。”
她拉着他的手站在仙人顶上,任由烟火在自己身后愉悦地炸响,一轮又一轮,璀璨夺目,映得她的眼眸也明明亮亮,光华无双。
“我可能当真很喜欢你。”她说。
喉间微紧,李景乾下意识地想伸手。
可画面一转,他看见一身铠甲的自己站在长安门下,皮笑肉不笑地朝她颔首问安。
宁朝阳那明明亮亮的瞳孔分明紧缩了一下,而后,整个人才终于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第66章 当时的宁朝阳在想什么呢
当时的宁朝阳在想什么呢?
李景乾试想了一下。
自己看上了一个人,百般待她好,说是外室,却分明将她养在府里,给她账房对牌,给她医馆药材,陪她看风看月,带她赏遍上京。
如此种种,求的不过是她心甘情愿与自己厮守。
而她,假意逢迎,实则卧底,打探完消息然后诈死离间自己与自己效忠之人,反手再风光回朝,站在几千人面前等着他崩溃——
他不适地皱起了眉。
“宁大人一开始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六子还在说,“她连最基本的讨人欢心都不会,还是华大人和秦大人在凤翎阁里闲了就教她几句。”
从买狼毫笔,到给他开医馆,她学得很认真,做得也很到位。
李景乾恍然想起来,宁朝阳从小就没被爱过,自然不懂怎么去爱别人。她一心?????想往上爬,也不过是因为不安。
生病时无处可去是因为不安,戒备心强待人冷漠是因为不安,就连喜欢亮亮堂堂的东西,也都是因为不安。
没有人能保护她,所以她只能自己变得更厉害。不想再被伤害,所以她就不期待任何人。身边没有贴身丫鬟也没有伴侣,她就待在光亮些的地方——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肯带伤站在夜风里,捧着锦盒眼眸璀璨地问他:“小郎君,定情信物要不要?”
李景乾时常觉得宁朝阳在骗他,她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嘴里半真半假,待人忽近忽远。
可是眼下当真回头看,他才发现骗人的一直只有他自己。
她已经把所有能给他的都给他了。
是他没好好接住,不但没接住,还将它揉碎了掰烂了踩在地上,然后笑她说她压根没有真心。
想起她曾经亮如星辰的双眼,再想起今日她来见他时的疏离冷淡,李景乾突然觉得很难受。
“六子。”他哑声问,“你们宁大人,好哄吗?”
六子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摇头:“没人哄过,小的不知道。”
沈晏明爱她又恨她,没有哄过她。宁肃远欺她又怕她,也没有哄过她。在众人眼里,宁大人冷静理智,不需要人哄。
所以宁朝阳这十几年来唯一一次被人哄着,可能是在江大夫给她喂药的时候。
“……”
心口堵得缓不过气,李景乾闭了闭眼。
上京春事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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