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档口在一楼, 位置并不靠着门,面积也不大,里面的灯点得很亮堂, 只有吊扇在努力工作,看上去速度像是垂垂老矣,带不起多少风。
汗已经从闻欣额角滴落,她兀自进去打量, 随手拿起摆着的一件连衣裙说:“这个怎么拿?”
老板看她面生, 只用手比划,看上去像是什么暗语。
好在闻欣提前知道一点,赶快道:“我们老板叫吴静,店叫花意。”
哦,熟客啊, 老板又重新动着手指, 说:“这个是刚出的, 你摸摸料子。”
值不值这个批发价, 闻欣心里还是有数的,她好赖在服装厂做那么多年,点头说:“我再看看别的。”
拿得多还能再讲价钱。
她踱步转悠着,一件衣服都不放过,连最细微的线头都要翻出来看,边看手指头还得悄悄掰手指头数。
老板好奇道:“你这是数啥呢?”
闻欣正好捏着件衬衫,说:“这种维棉每米两块五,硬铜的扣子一个三分钱,做衣服要五道工序,成本最少要八块钱才能打住。”
她平常就爱做衣服,两口子从不上外面买,对这些几乎是了如指掌。
老板一听就知道是行家,比划着表示“十”,说:“那我卖你这个价格划得来吧。”
是挺划得来的,大家都得有利润才行。
说起来挣最多的反而是店里,毕竟一天就那么几个客人,总得能活下去才行。
闻欣挑好自己要的几样,说:“按尺码各要二十件。”
别看她说得挺自信,心里还是挺惴惴不安的,等着老板开单子的时候,挪到外面跟虞万支咬耳朵。
虞万支给她擦汗说:“这就定了?”
闻欣道:“这里是吴静常来的,大半能在这里定。”
接下来才叫是有场硬仗,不知道要打到几点。
不知怎么的,虞万支说:“等你有自己的店,就照你的意思来挑。”
闻欣是打工的,不管怎么样都得按照老板的审美来,哪怕再好说话的上司,做人也得守本分。
她其实对做生意还有些恐惧,毕竟现在每个月四百块钱挣着,起码没什么负担,因此犹豫片刻说:“再想想吧。”
现在哪怕是随随便便开个店,最少也要掏出两万块钱来。
虞万支在心里算过,说:“我这笔单子顺的话,把张老板拿下来,今年一准能挣不少。”
说起这个,闻欣道:“要不要给廖厂长家送点东西,毕竟是人家介绍的生意。”
这事虞万支也在想着,说:“最好是真金白银的。”
自己做的东西固然有诚意,但作为回报难免有所欠缺。
闻欣其实不擅长这些,歪着脑袋看他说:“所以呢?”
碎发湿哒哒贴在额前,脸颊已经是微红,大眼睛里全是天真。
虞万支手指顺着她的眉间,停在嘴唇上说:“所以我来办。”
闻欣也不乐意打听这些,拍他的手背说:“掏钱吧。”
订货要给两百块钱定金,双方保存好凭据,剩下的要□□。
虞万支就是负责看钱的,那真是比自家的都紧张,把凭据仔细折好放口袋,说:“接下来往哪走?”
闻欣也不比他熟悉这里,先把吴静说的几个地方转个遍,这才道:“还有点预算,再逛逛。”
其时已经是中午,虞万支说:“先吃饭。”
再说了,越到中午这里头就越不透气,人眼看都要昏过去,再不出去躲躲怎么能行。
闻欣一张脸已经是闷得通红,同意道:“行,咱们吃点凉快的吧。”
批发市场来往这么多人,养活一条街的店,赶上是夏天,好些人都专点绿豆粥这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闻欣本来也想吃,不过看这只能蹲在门口的架势,说:“咱们再往边上走走吧。”
越靠近市场的店人越多,大家都是争分夺秒地想快点回去干活,但往外走就稍微宽敞点,不仅有座位,那吊扇吹起来都凉快许多。
虞万支怕人少的味道不好,指着家还有几个食客的店道:“还有凉面呢。”
闻欣听见“凉”这个字,好像浑身的燥热都消退不少。
她立刻就说:“吃这个。”
两个人进去坐下来,点完单才有心情说些闲话。
虞万支道:“我还以为在车间就够热的了,这儿还更胜一筹。”
闻欣双手挥舞着,给自己带来一点风说:“比种田还热。”
即使是在暴晒,也不会这样透不过气来。
虞万支的手也动着,有些后悔道:“早知道给你带个蒲扇。”
说起这个,闻欣苦兮兮说:“晚上不会还停电吧。”
一到夏天,市里的用电就紧张,顶楼的温度可不是闹着玩的,夜里没有风扇真是熬不过去。
虞万支也不确定,毕竟哪天都不会提前给发通知,只能说:“停的话再多买点冰块。”
买冰块要钱啊,温度还只能降下来一点,闻欣知道他一直给自己扇着风,说:“你也不听话,明明叫你快点睡的。”
她睡得那样不安稳,浑身都汗哒哒的,都快在竹席上印出个人形来,虞万支哪里睡得着,说:“我不困的。”
真当自己是铁打的,闻欣踩他一脚说:“再讲一遍。”
虞万支无可奈何,只得道:“行,我下次肯定好好睡。”
正说着话,凉面已经端上来,闻欣往里面加一勺辣椒,把调料拌匀吃起来,连鼻尖上都沁出薄汗来。
虞万支给她拿手帕说:“等下去吃刨冰。”
还是刚刚路过看见的,机器轰鸣声不小,但排队的人也不少。
闻欣已经开始咽口水,倒吸气给舌头也降降温,拧开杯子说:“感觉水都是热的了。”
出门的时候还是凉的。
这才五月多,虞万支道:“好像去年没有这么热。”
闻欣沉吟两秒钟说:“在我看来东浦就是热。”
从她来的那年就知道,是跟老家截然不同的地方。
虞万支倒觉得是顶楼的问题,说:“下回还是得住楼下。”
提起这个,闻欣是连连点头,说:“还得有两间房。”
他们现在一直在为有孩子做考虑,换房子这种大事当然更加需要。
要按生猪宝宝的计划来看,怀孕前的时间已经不多,毕竟这会已经是九二年的五月。
最多一年就得把钱凑出来,怎么想都很吃力,虞万支盘算着所有的家底,说:“你觉得咱们再借点钱怎么样?”
闻欣瞪大眼说:“还上哪借?”
其实从年前买房的时候,虞万支就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但还款压力着实会太大,因此一直没敢张嘴。
他道:“银行,另外一套也能做抵押。”
说的是租出去那套,闻欣听着嘴唇不安地动来动去,既觉得是个好主意,一颗心又难决定。
她想想说:“那得还多少钱啊。”
外头也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虞万支说:“回去再算算吧。”
闻欣胜在心宽乐观,立刻把这事抛之脑后,说:“那先吃刨冰。”
说起来还是今年刚流行起来的东西,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全是摊子,雪花似的冰屑上淋蜂蜜,再加各种各样的小料。
味道没什么特别的,但光解暑这一点就已经是沁人心脾。
虞万支吃一口,只觉得后槽牙莫名疼起来,在腮边处按按。
闻欣看他说:“没事吧?”
虞万支磨磨牙说:“没有,就是太冰了。”
他这样的体格,有点风吹草动都怪吓人的。
闻欣不安地又看几眼,两个人在店里吹风扇个痛快,这才接着到市场里转悠。
下午时分果然更加炎热,进出的男人没有不光膀子的。
闻欣有几分羡慕说:“哎,我要是男人也脱。”
这件事上虞万支没办法鼓励她,拿着传单折成的纸扇的手更加用力起来。
倒是闻欣絮絮叨叨说:“做男人感觉比较好。”
虞万支没琢磨过这些,好奇道:“好在哪?”
那可真是数不清啦,闻欣道:“每个月不来事。”
她一到来月事的日子就不舒服,看谁都烦,逮着点小事就发脾气。
虞万支每个月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说:“等怀孕就不来了。”
怀胎才十个月。
闻欣其实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也是白纸一张,因为在乡下没有谁会去特意教导这些,大家只知道每个人结婚都是要生的。
她道:“我又不能一直怀。”
且不提有计划生育,就说养也是个大问题,没看他们现在想要一个都够呛的。
虞万支看她有点上火的意思,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有没有吃了永远不来的药?”
闻欣嘴巴微张,有些茫然道:“不可能有吧。”
否则她怎么会没听说过。
虞万支也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在耳前挠挠说:“八成是没有。”
闻欣瞥他一眼说:“应该是一百成。”
九十年代进城记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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