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休猛地一惊,这是外面手下向他发出的警讯。一旦响起,就证明有不可控的大事发生了。
他跳起身来,一边提气戒备,一边开启了门户。人影闪处,他的得力手下撞进来,气息急促,却又顾忌着室内的天风散人,只能是低哑着嗓子开口:“堂主,华夫人遇刺……”
才听了半截,敖休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后面手下再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
一直到匆匆登上飞舟,敖休的心神都还在动荡之中,在他闭关休养期间,洗玉湖上陡变的形势,让他完全看不懂了。
作为“外人”,海商会在洗玉盟中也有眼线之类,有的甚至能够联系到高层人士,可在紧急事态之下,还是很难得到第一手的情报,所以,从各方收集来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看起来还不够让人头痛的呢。
如今,他只明确了一件事:
华夫人陷入到了一个刺杀事件中,此事已经惊动了洗玉盟的高层,而当时与华夫人在一起的,是渊虚天君余慈……
那家伙难道真的黏上来了?
他想得太投入,以至于坐到位上,才发现另一边,竟然还有一人。
且是他目前除了余慈之外,最不想看见的那个。问题是,长幼有序,他心里纵然千般不愿,还是要招呼一声:“六叔祖。”
敖洋乌衣玄冠,风采气度都是一时之选,还要比敖休多出几分雍容之姿。
他们隔了两辈,年龄则相差了七百余年,这也是修士家族的惯常情况。
修为倒差不多,天资上敖休是要胜过一筹的,不过敖洋在商会中的地位,又远非现在的敖休所能比拟。
本来他们之间,关系不远也不近,还有几分交情。可随着各自对华夫人的“心思”暴露,还有相关立场的差异,自然而然就成了冤家对头。
敖休这几日心气儿受挫,定力和忍性就有些不足,招呼之后,就冷着脸不说话。
还是敖洋拿出了长辈的气度,对他讲:“你也得到消息了……看情况,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完,咱们就先统一个说法,免得到时候闹出笑话。”
敖休嘿了一声:“什么说法?海商会的人在洗玉湖遇刺,咱们还没拍桌子呢,那边倒先要一个交待,洗玉盟再霸道,也不能这么没脸没皮!”
“这也是一种说法。”
敖洋不温不火地回应,懒得在这种事情上,和敖休较劲儿。
由于事发之时,恰是他向华夫人提亲未果,告辞离开后不久;他也不像敖休那般闭关休养,对刚刚洗玉湖上的动荡,有更直观的认识,想的也要比敖休更多些。
洗玉盟虽然是庞然大物,但如今的海商会,在影响力上,其实也不逊色太多。
因为海鸥墟的创立,海商会眼下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最好时候。
可以说,自南国几大商家并立的格局形成之后,再没有哪一个大商家,能像当前的海商会这般,以绝对优势主导市场、变化商机,简直如点金手一般,一言而兴,一言而衰。
正常情况下,洗玉盟绝不会失了礼数……除非,华夫人遇刺一事,不是他们目前了解的那样,而且掀起的波澜也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嘿,只要是和那个女人有关联,什么事情都会复杂化!
对华夫人,敖洋可不像是那个还有些自以为事的侄孙,贪图美色没什么,可要弄得神魂颠倒,忘了根本,就是蠢货了。
虽说海商会眼下形势一片大好。可如敖洋一般的明眼人,却都发现了:如此千古未有之大变局,将海商会推上最高峰,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法,也就再没有了可以参考的依据。
海鸥墟立墟十年,海商会越走越顺,然而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前途的方向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他们就像是在雾蒙蒙的山道上疾驰,看似步步高升,实则脚下无根,悬崖无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种本应有之的“安全感”。
也许,除了华夫人。
这位心智渊深莫测的美丽女子,以柔弱之躯施展惊天手段,一手将海商会带到了目前的位置,偏偏还是个外姓。不是没有人忌惮,也不是没有人动上了歪心思。
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类,总也要到了火候,方可为之。真要迫不及待做出蠢事,在后面虎视眈眈的随心阁、三希堂等对头,恐怕要弹冠相庆。
这种“盛极而将衰”式的危机感,十有八九,就是华夫人一手营造的,这正是她的自保之策。
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们就要为华夫人的柔弱身子骨,还有时不时难以理解和测度的心思,头痛万分。
海商会的高层,为此分裂出了好几个派系。
最保守的,觉得以前海商会的模式就是最理想的,虽是不温不火,却能千秋万代,对华夫人敌意最重,认为这女人就是一条毒蛇,将他们带到了举世皆敌的尴尬境地,几欲除之而后快。不过,这种极端的人还是少数。
与之对应的,自然就是拥护派,那是一些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平庸呆板之辈,数量也不太多。
真正的主流,其实就是敖洋这般,“合则用,不合则去”的“现实”派。
某种意义上,敖休也属于这一派。
“现实派”既然是主流,本应该协调一致,形成足够的力量,对华夫人形成“控管”或“约束”。
可问题是,这一派系中,因为“约束程度”、“控制方法”之类的问题,又拆分出了众多的派别。
就像敖洋和敖休,同样是希望用“结亲”的方式,实现对华夫人的控制。
可华夫人只有一位,谁又能抱得美人归?
矛盾由此不可调和。
敖洋相信,这种局面,十有八九也是华夫人一手造成,正是由于其模糊不明的态度影响,将海商会高层弄得矛盾丛生,她则在其中纵横捭阖,任风吹浪打,都如闲庭信步一般。
可就算他明白又怎样?
杀了华夫人,一了百了?且不说舍不舍得,那时候恐怕就要由他来陪葬!
又或者谦恭礼让?
开什么玩笑!任是谁得了华夫人之助,哪还有他容身之地?
说白了,这就是关涉到个人利益的“根本”问题。
明明知道,却是打了死结,各方还一直用劲儿,生怕松了手,把便宜给他人占了去。
如今,华夫人是不是又想施展这门手段,这回,已经不满足于海商会了吗?
若真如此……
飞舟越过湖面,向莲花池方向高速移动。
此时距离洗玉盟告知的时间,也有小半个时辰过去。相应的情报正不断汇总,敖洋、敖休手边都有一份,各看各的。
不过很快,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发地难看起来。
“娘的,这是叫咱们跑腿儿来了!”
下了飞舟,敖休迎面就撞上寒竹神君的冷脸。面对这位成名已经的大劫法宗师,他还真没胆表示不满,至于已经诅咒了一路的渊虚天君……
算了吧,看如今这形势,恐怕寒竹神君都要好好侍候着。
这时候,观之生厌的“六叔祖”,反倒是唯一能允许他发泄的人了。
敖洋面色如铁,僵硬冰冷。
敖休说得不错,他们两个海商会核心成员,被洗玉盟叫来,就是跑腿打杂,收拾善后的。这还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现在聚集在莲花池附近的修士层次,就是这么个级别!
寒竹神君在与他们照个面,交待一些事项后,便又往莲花池上去了,那里正是事发的核心区域,此时已经被层层禁制封闭,不管有没有效果,态度总要先立起来。
目前的形势下,敖洋和敖休根本没可能凑过去。只能在一片狼藉的水道附近徘徊,远远看到那边的人影,且是模糊不清。
两人终究不是蠢人,对视一眼后,分头行动,找附近负责看场的洗玉盟修士,询问情况,一来二去,还真把事情给问了个七七八八。
于是,他们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用别的,只是“万古云霄”一个词儿,就是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之重。
再看看周围被浓郁灵气刺激,疯狂生长的各类水生植物、花鸟鱼虫之属;看看更外围被甘露灵雨吸引,里三层外三层的各路修士,任是哪个,都要被那深不见底的力量所撼动。
敖洋勉强还能把持得住,而敖休就有些失魂落魄的意思了。
也在此时,寒竹神君派人叫他们过去。
终于进来所谓的“核心区域”,之前都曾经来过不止一回的“祖孙”两个,都是看着眼前诡异的情景发愣。
原本富丽堂皇的“明堂”已成了瓦砾废墟,莲花池上的水榭画舫也尽都不存,可是一池莲花,半开半谢,一边是清莲濯水,一边是残叶零落,怎么看都透着诡异莫测的意味儿。
越过莲花池,到了岸边,位置大概是以前明堂侧翼的一排回廊厢房。
在这里,两人也看到了许多熟面孔,除了之前的寒竹神君外,澹水观的李道情也在,还有一位,看似面目平常,身材佝偻的老头儿,实是北地三湖权威情报贩子之一的郑缘,人称“郑老倌儿”,在专事情报贩卖的心楼中,也最有权力的几人之一。
当在,他们也不会忽略掉,正被人以众星捧月之姿,半围在中间的余慈和华夫人。
此时,那对男女挨得极近,似在窃窃私语,怎么看都是勾搭上了。
正作如此想的敖休,很自然地忽略掉了,两人身前废墟中,那具刚刚发掘出来的尸身。
寒竹神君让他们过来,可不是捉奸的。
当下便由郑缘打头,问起二人有关情况,尤其是那具尸身的身份、生前人脉关系等等。
这下,连敖洋都有点儿恼了。他一眼就看出,尸身分明就是华夫人的近侍,双方的关系源头,还在华夫人投身海商会之前。
按道理讲,无论如何,也问不到他们身上。
听“郑老倌儿”的意思,是把海商会也当成嫌疑对象了?
然而敖洋再怎么恼怒,此时也不敢使脸色给人看,只是频频将视线投向依然在“窃窃私语”的华夫人和余慈那边,不止一回想开口招呼,可是那二人明知他们过来,却懒得回个眼神,再看其他人“视若无睹”的样子,莫名就是心中没底,想了又想,终不愿冒险去丢这个人。
敖休更不用说,别看之前连连发狠,真正见了余慈,就是老鼠见猫,不自觉就躲着走。
这“祖孙”两个,只能是勉力打起精神,挡下洗玉盟诸人,有意无意泼过来的一盆盆脏水,心里那份儿憋屈,就别提了。
后面的勾心斗角,余慈和华夫人都不在意。
此时,华夫人目注废墟上,那具着侍女装束的尸身,轻声一叹:“华苏是我流落江湖之后,所收的第一个近侍。身边旧人离散,这些年来,多赖她护持,其人精明强干,已经算得上是我的左右手,然而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听她这些话,身边诸人都以为是有感伤之意,像圆滑用事如李道情,甚至轻咳一声,想开口劝慰,哪知随后华夫人话锋一转,嗟呀道:“如我这等将死之人,果然还是无法安人之心啊。”
李道情将出口的言语,当即堵在喉咙眼儿里……这味道不对呀!
余慈观华夫人神色淡然,心中已有定见,便轻飘飘开了口:“之前莲花池上禁制,不对刺客,却对我而来,想来是此人的缘故?”
华夫人轻叹一声,并无回应。
余慈再看一眼尸身,见其与之前那具有劫法实力的血相傀儡容貌一致,便知必然是谋刺之人顺手灭口,借了此女的形貌,以为迷惑之用。也确实是起到了效果——对他是如此。
但这样的手段,华夫人又是怎么看?
他盯着华夫人的侧脸,沉声道:“以夫人之智,也会做出太阿倒持之事吗?”
华夫人哑然失笑;“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无有非常之事,不见非常之志;人心鬼蜮,不如此不得分明,天君又何必奇怪?”
“所以……某人就给我造一个类似的环境出来?”
这一句话,如蚊蚋,如游丝,外人绝听不分明,却肯定清晰震动在华夫人耳畔。
华夫人回眸,和余慈视线对接,继而莞尔:“天君如今怨气冲头,牢骚满腹,心肠百结,岂是纠纠男儿?”
她的声音也很细微,使二人更像是窃窃私语。
第7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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