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月生的目光太过诡异,以至于应阁老被他看得居然后背隐约有些发凉,一时间不知道这家伙是单纯的二楞,还是长久的韬光养晦左右视线交错,大殿空气凝滞,应阁老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或许不应该当这个出头鸟的想法。
不过很快地,这个念头就被应阁老打消了。
再怎么韬光养晦,左月生的修为明心期摆在那里,还能翻出天么?
少阁主,应阁老重重咳嗽一声,冷厉地逼问,玄武提前龟息一事,您有什么高见?
第65章 青山未朽沧海未枯
阁老们不苟言笑, 冷厉严肃。
他们在等左月生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以少阁主身份正式出现在山海大殿, 他的第一次发言从语调神色到修辞内容都将被反复审视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点怯弱,一点失态,一点愚昧,都将彻底钉死他的纨绔与无用。
而堂堂山海,万载仙门,怎能交与庸拙之辈!
玄武急息,兹系重大。对内锁海治城不善, 则损山海之根基。对外应问公示不谨,则损山海之威严。拙见,除应龙司二部因循旧例,还需另委长老率弟子抚定人心左月生声音出乎意料, 低沉缓慢。
阁老们神色稍缓。
语急音高,是没多少机会面见宗门大人物的小辈迫切展示自己时的常态, 殊不知这样反而越显浮躁慌乱。左月生身为少阁主就该有稳如山岳的气度,他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高声叫嚷来吸引人们的注意, 因为所有人都该全神聆听。而他的语速也绝不会太快, 因为他字字千钧!
一些老古板则在心底暗暗点头:
不错, 够沉得住气。
陆十一, 给我死!
沉得住的气左月生一边背仇大少爷写的小抄,一边在肚子里把陆净和不渡秃驴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敢沉不住气吗?!
吸着肚子说话本来就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格外考验人的肺活量, 只有在断句的间歇换气。说话一急一快, 特么就得直接背过气去!
幸好,仇大少爷写的小抄, 有够文绉绉的,数字一断,给了他喘息之机。
否则左月生觉得,今天他只有腰带崩飞当众掉裤,或背气炸肺一命呜呼这两种结局
沧溟重怒,妖戾定借机作浪,恶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谨守城关,严查街区。诸坊弟子,或五人一队,或三人一组,时时观风,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乱之机左月生陈述完该烛南自身该如何应对玄武提前龟息后,话锋随即一转,风花谷与我阁素有间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径清洲,烛南为我阁之根基,玄武异变,需防此三者借机作难
老古板们继续微微颔首。
左月生这一番话,完全是站在少阁主的立场,从整个山海阁出发,既看到人数最多的渔民,也考虑山海阁财富根基的各洲商人,既照顾到城池安全也考虑到仙阁未来;既地看到玄武龟息带来的危机也维护仙阁威严内外兼具,远近全观,个中提议虽然略显意气,但已经称得上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应阁老将这部分人和缓首肯的神色尽收眼底,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
山海阁的阁老人数不少,脾气各不相同,派系众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这样死板的阁老。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阁有了左梁诗这种修为平平,智谋平平的阁主。因为阁律规定阁主只能姓左就算那个姓左的人,蠢得像一头猪!他们也非把头猪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左月生这头猪比过往的所有猪加起来还要让人失望。
这令死脑筋的阁老们终于有了些动摇。
应阁老选择以左月生为突破口,切入玄武异变,除了铺垫后续外,还有想要让他仓促发言,暴露不学无术本质,让犟牛一样的老古板彻底失望的意思!也就是所谓攻城之前,先摧敌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风凛凛踏进山海阁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了:
敌方的基石不仅没被摧毁,还隐隐有稳固下来的架势!
不论这是不是左梁诗老谋深算的结果,应阁老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异变非变,凶杀非凶!
左月生掷地有声。
他脸部的肌肉越发紧绷,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蕴藏无穷的决心。山海大殿万烛通明,寂静之后阁老们轻轻喟叹。
这一番话的确堪称高见,详略得当文辞考究,颇富哲思,可见少阁主并非传言中只会抱着算盘,满街乱窜,浑身铜臭的铁公鸡虽然山海阁的确是以商为道,富甲天下,但这么多年来,山海阁的阁主阁老们一直在竭力打造纳百川以济天下的形象,阁老们也一个赛一个的风雅卓然。
他们毕竟是仙门,不是纯然商会!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松了口气。
仇大少爷要是再扯长一点,他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刚一松气,左月生就感觉肚子一挺,金腰带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气憋住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快成铁打的了。
救命,这破阁会什么时候结束?
部分阁老见他荣辱不惊,越发惊疑,互相交换眼神过去十几年,少阁主果然都是在韬光养晦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这个地步。最后,几名阁老把目光投向应阁老,隐晦地催促。
少阁主所言有理,应阁老抬高声,压下殿内的窃语,足见虎父果无犬子!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少阁主所说的,都是应对玄武提前龟息的措施,却少了对根源的探寻和化解。
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让老子多喘会气不行吗?
左月生暗中大骂。
仿佛听到了他的咒骂,应阁老接下来的话竟然不是冲他来的。
我们所处的这座高阁,脚下的这九座城池,乃至整个清洲的根基都由玄武驼负。玄武一旦有失,不仅烛南将坠入海底,整个清洲亿万生灵都将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数万年来,山海阁立骨为柱,守护玄武,代代相传,从不违背。
应阁老略一停顿。
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的左梁诗。左梁诗一袭白衣,还是一贯地神色谦逊,与他气势逼人的儿子截然相反。听到应阁老的话,也只是略微颔首,并未出声。
玄武与山海阁息息相关,但数万年来,玄武对于山海阁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应阁老目光直视左梁诗,不论什么时候,能与玄武沟通,能知道玄武状况的,有且只有一人。
是的。左梁诗颔首,含笑道,承蒙历代阁老信任,左家承任阁主一责,与玄武结契也有数万年之久了。
左家为烛南,为山海阁辛劳多年了。应阁老冲左梁诗遥遥举杯,表示敬意,其他的阁老沉吟片刻,跟着举杯。
是诸位阁老帮扶。
左梁诗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示意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举杯还礼。
老头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举杯。借袍袖遮挡的机会,他赶紧伸手把腰带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强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飞的危机,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飞快地回忆仇薄灯写在窗帘布上的内容,琢磨应阁老这是唱的哪一出腹里剑。
毕竟是在匆忙之下写的,仇大少爷能简则简,题目干脆只用一二个词概括,得等到这些老家伙图穷匕见时,对应起来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在第二点的提要,仇大少爷只写了四个字寻因。
寻因?寻什么因?
应阁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应某忧虑已久。
应阁老还请直言。左梁诗道。
玄武机要,系于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将全部筹码压于一注,应阁老环顾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阁的顶梁,想来不用我多说,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龟息,循例无误,是以无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骤然提前龟息,却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的声音骤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约,是否风险太过?
四下俱寂。
左月生终于明白他开头问自己有何高见是在打什么主意了!这老不死的,原来是想借今天玄武异变的事,插手与玄武结缔的契约!而其他阁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这个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赶来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要是今天的阁会最后决定,以后由更多的人与同玄武结缔,事情自然牵扯到他这个倒霉的少阁主。
操!
左月生险些气炸。
他深呼吸,努力压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气,一气腰带就崩了,裤子就掉了。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诗环顾大殿,诸位阁老呢?
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得差点让左月生前功尽弃拜托!老头子!别人登门踹脸了,你还在这里客气什么啊!
一名阁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请教阁主,玄武提前龟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减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来仇薄灯写的寻因是这个意思。
玄武龟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抢在他爹之前开口,掷地有声。
所有阁老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孟阁老孟霜清皱眉:少阁主,这不是能信口雌黄的事。还请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铜案,声如震鼎。他双手按在铜案上,如蓄势待击的猛虎般骤然向前倾身:与玄武结契的,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诸位阁老也并非对玄武一无所知。
他的话一出,一些人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明面上与玄武结契的只有历代阁主,但出于忧虑,这么多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过玄武毕竟九只玄武那么大,就驼城待在脚下。可这都是私底下的事,阁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阁老适当地在某些地方让步,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拿到明面上来说。
今天骤然杀出来一个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的棋盘给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兽,承系辰星之生气,昭预清洲之物候。火光将左月生横肉紧绷的脸映照成一层金色,有若金刚怒目,若清洲风雨不时,灾害臻至,就会使得玄武气息衰弱。而谁掌四时,谁司物候,这种三岁稚子都知道的事,难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无礼。
左梁诗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声。
左月生余光都没分他亲爹一丝:有件小事,或许诸位阁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轨,鱬城日月不出,四/风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难道诸位就不觉得,赤鱬之休眠,与玄武之龟息,极为相似?
一阁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红:你是想玄武龟息与天轨有关,为百氏所谋?简直狂妄!无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词!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严阁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离百氏有够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过节,给您进了多少贡金?
左梁诗摇摇头,朝严阁老拱拱手:小儿性情顽劣,请严阁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无意把老字咬重音。
严阁老脸忽青忽紫,愤然振袖:不知日轨,不晓月辙,吾怠与汝言!
或有略通《天筹》之辈,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记!严词厉色。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的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的《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的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的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的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的。
且不提左月生过往的名声,单就历术而言,普通修士单入门历术,就要花去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更别提要达到能够熟练运用《天筹》计算日月之轨的地步能达到这个,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诉他的,那么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谁能够轻易地计算天轨?甚至不仅是天轨还有最后一句令严阁老状若入魔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有阁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的脖子,让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掐左月生脖子也没用。
分卷(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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