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旁人同羽更是放松,那位可真是糊涂!
木轮子压到了碎石,满满当当的大米差点颠了出去,宋凌展臂扶住。心中暗道,算起来昌同帝又病倒和罗家脱不了干系,田国公私援柳州一事到底纸包不住火。
消息顺着风透到皇庭,昌同帝方恢复几分气力靠在引枕上能喝几口稀粥,又被这消息哽得食不下咽。今日能私自领兵入柳州,下次呢?是不是就该兵压皇城?昌同帝这样想又急又气之下,再次病倒了。夜半惊醒勉强替田国公补了道调令,半为大局,半为挽尊。
忆起南疆,宋凌自幼时落水后,双腿落下寒症,春分入冬时似万蚁蚀骨,酸麻难耐。白氏想了许多法子,针灸术,温补术,推拿术,都是无用。她像是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日日抱着医书钻研。还曾让患有腿疾之人来府中医治,然阅万书,救千人,依旧对宋凌寒症束手无策。
她常念叨着,若是南疆神医谷还在,说不得能有法子。
因此桩宋凌对南疆印象极其深刻,昔年他跟随石先生念书时曾见过一古籍,详细记载了南疆风俗,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六月初六蛊神节。
思及此处宋凌唤了同羽一声,待他看过来,报出一连串的药材名,让他近日里留意各大药坊,看看哪家药材铺卖了这些药材。
同羽一脸茫然,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自里嘀咕,这又是谁要走霉运了?
摇晃个把时辰,流民营到了。
宋凌立于板车旁眺望,之间破巾连天,污血遍地,蛆虫翻涌臭不可闻。处处可见呻吟倒地之人,幼童躺在母亲怀里,空洞的眺望灰蒙蒙天空。而供他们栖身的仅是张破烂皮子,好比人间炼狱。
对着大道的口子上,靠树半躺着几个衣衫破烂的汉子,眼风时不时便扫向路口,忽然他们眼神一亮,撑着树干一骨碌爬起来。连串儿样朝宋凌一行人堵去,他们围追堵截的事干过多次,堪称个中老手。距离拿捏十分微妙,处在一个能远远坠着保证分粥时能第一个吃上,又不会让贵人闻到他们身上恶臭味道的绝妙位置。
就放这儿,宋凌发现了一块巨石旁插了根长木棍,上面绑着幡巾。
同羽刚帮衬着把锅炉从车架上放下来,正在倒米添水,米粒哗啦啦往锅炉里砸,初时是响声清脆,似小弦轻弹。后面米粒填满半锅,响声沉闷。招魂铃般,挤成一片的幽魂被牵引着围到锅炉旁。
渴求又畏惧地望着同羽怀里白花花的大米,咽唾沫声此起彼伏。人多了,腥臭更甚,倒完米方想擦把汗,耳畔响起宋凌声音:我去走走。
同羽以为宋凌是受不了腥臭,放下手里家伙什想一同去,谁料宋凌脚步极快,眨眼瞧不见人了,他只好望着依稀的影儿扯开大白嗓喊:主子你小心些!
宋凌渐渐放慢脚步,人都挤过去等施粥,他方能窥此地全貌,一步一洼,三步一坑,风入无可拦,雨落无可阻。不消多费风雨,只需春末一场小雨,便能将此处毁了去。
弯腰拾起一只拨浪鼓,柄上花纹已斑驳,显然主人甚是爱惜,哪怕逃难也不忘带了出来。轻摇轻晃,拨浪鼓咚咚作响,他有些出神。
依稀就得当初杜春杏曾说他是天生伪君子,倒也说得没错。他确实做不到书中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初时他只想自己过得好,现在他想让自己与罗府都过得好。
他与作秀的贵人们其实并无差别,贵人们来施粥求的是前途,富贵。他求的是罗锦年与罗青山的命,不论是为自己求还是为他人求,总归都不曾在意过柳州流民。
话说重些,只是将救济流民的苦难当成献媚于天尊的工具。但此刻寒石心却被咚,咚响声震出道细缝来,柔情的种子生出根系死死扎根其中,似野草蔓延,迎风疯长。
此时,一道虚弱女声混杂在鼓声里。
这是唐家小弟的拨浪鼓,你莫动,等他回来寻不到了,发作起来雷公都比不上。
宋凌醒神,顺着声音往深处走了些,放置伤员的隔离区内,有一名趴在破布上的小童,他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追随着宋凌。
宋凌定身,居高临下的打量。观其骨架年岁约莫在八九岁上下,或许还要大些。实在太瘦了,只是些破碎骨节支起的皮肉。污泥覆盖的面颊深深凹陷,眼神也暗淡无光。他自入难民营见过不少眼神,或贪婪,或畏惧,或期盼,很少见到这种,死了一样的眼神。
他没想活,宋凌轻叹。
果不其然小童说话极其随意,半点不担心得罪了贵人,小腿前后晃荡,很有些颐指气使地味道:大老爷能带我进城吗?
你为什么想进城?许久无人以这种口气与他说话,宋凌蹲下与小童平视,饶有兴致的问。
不带就算了。小童垂下眼皮,嘟囔一句,伏在小臂上,小腿也不晃了,简单几句话已经抽空了他的力气。
我姓宋名凌。宋凌将拨浪鼓放在小童身侧,温声道:欲问名姓,先通本名,如果想知道别人的名字要先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节。小孩儿你叫什么?
小童露出半个额头,濡湿的眼瞳藏在睫羽中,微声呢喃:小荇,我叫小荇。
如果你能站起来,跟我走到道口,我便带你进城。宋凌扔下这句直接起身离开,他偶生的柔情长成蒲公英,飘飞花絮点在小荇身上。可惜蒲公英自寒石心上破土而出,唯救自救人。
唯有自己站起来,走出腌臜地,才有获救的资格。
宋凌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甜腻的米香味,粥已经施完了,同羽收拾完东西站在车外,轻叩车厢:主子,回罢。
再等等。
听见回应同羽有些疑惑的四下打量,等等?等什么?
很快他发现晚霞余晖的尽头出现道小小身影,那样脆弱,那样单薄,又那样坚毅。小人先是贴着人走,人少了,他便匍匐在地上,胳膊杵地,寸寸往前挪动。
不过几丈的距离,他爬了足足半刻钟。手脚并用挪到牛车前,手肘与膝盖处已经血肉模糊,他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嗬嗬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同羽别过头不忍在看,又轻叩车厢:主子,这
抱上来。
诶。
入夜,苍州,戍边城。
瞭望楼上士兵夜正打着哈欠,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柱上,百无聊赖的等人换班。突然间他听见一阵急促的破空声,还不等反应喉咙便是一凉,紧接着响起一连串的重物落地声。
一队拿着弓弩的人影自夜色中现身,为首之人冷声道:开门。
嗖!
轰隆隆!
守卫了苍州百年的城门,抵御住了异族攻伐,却未挡住人心叵测,被人从内侧推开。
熟睡中的戍边城就这样暴露在凛冽黄沙中,刺骨之寒。
城外一片又一片寻常沙丘缓缓隆起,现出魑魅人形。
乱世将启。
第130章 乍破
供奉于太庙的镇国神钟太阿,嗡鸣不止,此钟立于国朝元年,除天地祭礼外唯有发生足以撼动国朝根基之事方能撞响。近日来,卖葱油饼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人还没到先一摇三晃手中铜铃。太阿钟也和铜铃搭着调,早中晚各响三回,日日不落。
醉生梦死的贵人在催魂调中醒神,惊呼,国朝完了,此时不逃命更在何时。上京乱象已显,抢米的,售卖房产田地的,倒是让惯会投机取巧的奸商赚的盆满钵满。
民间一团乱麻,朝堂上也不见得好,有说快快迁都,有说与狄戎合谈,割地赔款。更有老泪纵横者跪在紫宸殿哭诉自己历年来劳苦功高,恳请陛下准他告老回乡。
不怪众人唱衰,国朝实在风雨飘摇。
征北军与狄戎军队于柳州境内鏖战,全国视线都被柳州吸引。谁料明面上与周游打得不可开交的凶真突然率十万大军夜袭苍州戍边城。更有内贼推开戍边城城门,全无防备之下仅仅三刻钟,凶真便将戍边城拿下。
此后一路高歌猛进无人可挡,再下苍州九城。田国公欲要率军回援苍州,却被早有预谋的狼王伏击,田国公苦战三日,亡于长野坪,狄戎枭其首,悬挂王帐之上。
此后狄戎凶真联手,将征北军围困柳州高粱原。
粮尽兵绝,已至末路。
高粱原上蓦地出现了四堵土墙,罗锦年负手立于墙头,入目皆黑压压的敌军,一眼望不到头。他一说话脸上的血口子像开了闸,哗啦啦往下淌血珠子,取一批铁箭来。
身侧小兵颤巍巍的说:将军,铁箭没了。
罗锦年突然想笑,曾几何时谁能想到,他一个浪荡子都能混上将军的名头,转身回望,突兀的墙头比大旱三年的土地都落魄,长不出几根人丁。人都死了,活该他当将军,一群不争气的。
罗锦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沫子,看了眼小兵,笑问:小孩哪儿人?
上京人。
哟,还是个小老乡,罗锦年换了上京口音,取下腰间叮铃铃挂了一圈的身份铭牌掷给小兵,这才是将军们,上面写了每人的籍贯姓氏,你要能活着回去就把这些铭牌送回各家。尸骨留在高粱原,总要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小兵捧真一串沉甸甸铭牌,心中徒增悲凉。
想了想,罗锦年又取下自己挂在颈上的铭牌扔给小兵,很有些得意:我这块儿不一样,旁人都是铁的,我是金的。他指着自己鼻尖隆重介绍:知道我是谁不?柳州罗氏第六代传人,罗锦年。
此时,墙头震颤,罗锦年眉头一压,面向墙内高声道:诸位!狄戎将我等围在此处,视我等如猪狗,不肯多费一兵一卒,妄图将我等生生磨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罢!蝼蚁尚有搏天之心,我等岂能束手待毙!没了火药还有冷刀,冷刀断了还有尖牙,利爪!哪怕是死也要撕下狄戎一块肉来!
罗青山死了,这征北军从此刻起由我罗锦年执掌,跟我冲!
小兵听得热血澎湃,胡乱抓起一捆火药绑在腰上,纵身往土墙下一跃,罗锦年眼疾手快地把人抄回来,骂道:你跟着冲什么冲,小胳膊小腿还不够狄戎一刀,你的任务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这是军令!
将军小兵红了眼,哽咽道:遵令。
你若能见到我母亲,告诉她,她儿子当将军了,罗锦年嘱咐了一句。
好。
还有你见到我弟弟罗锦年着魔一样喃喃。
声音在战火烽飞里过于薄弱,小兵没听清后面,扯着嗓子问:将军,见到你弟弟之后呢!
宋凌,我要你用漫长余生的每时每刻去怀念我,娶妻生子也好,夫妻恩爱也罢,唯独不能忘了我。
罗锦年仰头眺望再回不去的上京,迟来的泪点在鬓角之上,心声皆付叹息,没什么,让他忘了我罢。
嗡!
太阿再响,孔日朝失手砸碎茶碗,失神地凝视案几上微微晃动的茶水,忍不住想,为一己之私,为权利之争,戕害万民,导致生灵涂炭,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哪怕自此以后礼朝风云任他搅和,不对,此后还有礼朝吗?还有谁能挡狄戎与凶真,他瞳孔猛的缩成针尖大小,魔障盘旋于脑海,凑近一看,原是二字亡国。
突然一道声音将他惊醒,孔先生,我家老爷请你去书房。
孔日朝抬头一看来者是丞相府管事,脸色惨白的拱拱手,魂不附体的往书房去。
象征性的叩门,里面人说了两声进他都没听见,直到书房门从内被推开,孔日朝方回神,讷讷行礼:老师。
傅御一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按住他肩膀,胸有成竹道:礼朝运数未尽,你不必担心自己做了亡国罪人,死后遭鬼神厌弃,便是亡了国,主谋也是我,与你何干?
运数未尽,运数未尽孔日朝来了精神,难道是狄戎和凶真要退兵了?
傅御失笑:一豺狼一虎豹,怎会退军?礼朝尚有能破局之人。
孔日朝急急追问:谁?他实在不敢想,前线全面溃败,柳州苍州皆岌岌可危,如此糜烂的局势还有何人能救?莫非是天神下凡?
傅御轻笑: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可听过这首诗?1
断无此等可能!她仅仅是一介女流,哪怕她真为天生帅才,有破万军之能,待她大破敌军,大权便又回到罗家手中。我们行天之险,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异族合谋岂不白费功夫?孔日朝半是震惊半是不解,一不信那人能扶大厦于将倾,二不解老师为何自毁局面。
傅御眉眼压低,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了她是一介女流,战事无论输赢,她都必输无疑,救国则不能救己。
孔日朝不解:老师既然如此,您为何肯定她会救国?
傅御喟叹:罗氏上下皆愚人,唯气节二字值得称道。
作者有话说:
1崇祯予秦良玉
第131章 红妆
将军托小人转告郎君,让您忘了他。高粱原上十死无生的小兵居然真的越过战火纷飞的疮痍,埋首躬身于朱雀街前。他听见对面人呼吸一重,也跟着手足无措起来,小心翼翼取下置于夹层的金铭牌,放置掌心托起,仍恐抬首。
宋凌乌法以碧青绸缎懒懒挽着,身上罩了件同色单袍,他瘦得几乎脱相,衣料像搭在木杆上,直挺挺下坠。
哪位将军?他负手而问。
罗将军。小兵语气哽咽。
罗青山?宋凌眸光闪烁,仍不肯去接铭牌。
两位罗将军。小兵不敢再说话,他深切明了,两位罗将军于他而言只是将军,于弟弟而言更是父亲与兄长。
罗锦年?你们军中真是无人了,能让个动静粉白不离手,全仗祖宗余荫为非作歹的废物混账当上将军?宋凌忽然失笑,拂袖卷走铭牌对光而望:你瞧,可不是个二世祖。人人铭牌皆为铜铁,偏他用金。
小兵脸色涨得通红,心中腾起熊熊怒火,想到关于罗府这位私生子的传言,说他有狼顾之相,为了罗府家业仗着家主偏爱行事张扬,不把正室嫡子放在眼中。如今见他作派,闻他所言,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分卷(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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