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而地主贵族如此明目张胆全因有傅御在台前支持私有之法,傅御保住上中层人物的钱,他们又转而给傅御站台,因此傅御才能和世家襄党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有压制二者之势,可以说傅御命脉便是这田法。
田法一变,傅御必遭反噬,他本就树敌众多,周边豺狼环伺,一旦没了能喂饱豺狼的肉糜,谁也不敢保证饿绿了眼的豺狼会不会将血盆大口对准宿主。
想透了这一点,宋凌试探道:变私有为国有?
既然小中大地主层出不穷,那不如朝廷来做地主,天下之民皆租用朝廷之地,如此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石修远最爱和聪明人说话,不费脑子,他点点头:正是。
宋凌拧眉道:当年傅御势力单薄先生尚且斗不过他,如今他在朝廷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如何能变?
石修远心胸宽广,并不计较宋凌言辞辛辣,当时本就输了,无需介怀,他搂着瓶子灌了一大口,笑道:你想错了一点,傅御能在朝中屹立不倒这么些年,靠得从来都是昌同信任。
昌同虽势弱,但他为正统。当年昌同刚登基,襄党与世家逼得他数月不敢上朝。傅御是他找来的利刃,弱帝孤臣相互扶持,昌同给了他百分百的信任,傅御也就占着正统。如今昌同与他离心背德,他在朝中权柄再大,党羽再多,根系再繁茂也如空中楼阁,水中漂萍。
看似权势滔天,实则有个致命弱点,只消稍一用力,石修远将空酒瓶放在炕桌上,做了个下退的姿势,酒瓶在空中划出个美妙弧度砸在地上摔得稀碎,正如此瓶。
昌同不再信他或者说昌同帝怕他,宋凌回想与昌同在清静殿的会面,以及昌同以往行事,确实疑心深重又手段毒辣,这样的人早没了爱人的能力,他只爱自己。
击败傅御远比自己想的简单,意识到这一点饶是沉稳如宋凌也有些亢奋。
石修远见夜已深,宋凌明日四更要启程去江东,便下了逐客令,临别时又嘱咐了句,
此行路远,一路珍重。
你再说一遍想去哪儿?王矩揉了揉耳眼疑心是自家听差了。
罗锦年满不在意的摆弄王矩案台上笔洗,江东啊,你耳背这么厉害?
王矩辟手夺过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笔洗,心疼的肉疼,吹胡子瞪眼道:现在这种时候你要往江东跑?不怕朝廷打来?
罗锦年轻车熟路的从柜子里掏了套崭新的汝窑茶具,挑挑拣拣单拎只茶碗,提壶倒了碗桂花露,仰头牛嚼牡丹一饮而尽,咂咂嘴道:你这是多想当反贼,一口一个打过来,人田帅不说了吗咱这纯属自卫,你少歪了自家名头。
有甚区别,王矩瞪眼,他是读书人对打仗的门门道道一概不通。
罗锦年抬起下巴,他身量本就比王矩高一个头,这下王矩仰头也只能看见他的鼻眼子。
罗锦年才大发慈悲的解惑,小康县都是百姓,土生土长的良民。反贼名头不正,如今狄戎也退了,日子正平和,你见过哪个良民愿意在太平日子里造反的?
咱们得咬死了,自卫。罗锦年坐上大案,翘起脚晃荡。
王矩被见不得他这副狗尾巴翘天上的得意模样,赶苍蝇样把人往外赶,被罗锦年一打岔也忘了问他非要去江东做什么。
惹人嫌的终于走了,王矩刚喘口气,余光不经意瞥见自己放宝贝茶具的柜子门不知何时开了,他顿时急火攻心窜到柜门前往里一探,抖着手哎哟直呻吟。
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专挑值钱的糟践!
第147章 枯蝉(一)
罗锦年想去江东还真不是王矩猜的在一处作孽还不够非要往热闹地方挤,他虽存了去找热闹的心思,但此番还真有正事。
昨儿夜里他正在梦里与周公相会,却突然听见一阵短促笛音,他披上衣物追着声源前去查看,一直被引到县城中一处废弃柴房。门户禁闭,黑黢黢的,周围别说人影子连个鬼影子也瞧不着。
罗锦年误以为自己还在门中,什么也不怕了直接推门而入,霎时间被堆了满屋的铠甲枪刀晃了眼。铁器折射着月光,屋里光线朦胧。
他抬手抽了自己个大嘴巴子,疼得很,这才发觉没有做梦。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理念,罗锦年也不等,当夜就喊了人将兵器收起来。甭管这东西是谁藏在这儿的,又或是谁当老菩萨发善心送来了的,总而言之进了他罗锦年的地盘就别想要回去。
哪怕正主寻来也是这说法,打点完罗锦年又迷迷瞪瞪回去睡了,睡到晌午才睡眼惺忪的去查看兵器。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昨夜捡回来的东西上都刻了个小章礼,哟,这下东西是谁送来的还用说吗。
他不由得佩服起素未谋面的田将军,狠人啊,受了礼朝的气临走也不忘坑礼朝一把,他就说前日里田将军派来的人神神鬼鬼的念叨些,殊死一搏之类的话。
除了兵器他还在装榴球的铁箱里发现了张压在最底下的绢帛,展开来足有四尺来长,上面画了张地图,他偷摸和王矩书房里的礼朝全图对照,绢帛上画的应当是江东地形。
其中一条山脉上用朱笔着重圈点,看起来很像那处藏着什么东西,罗锦年向来率性而为,做事全评喜好二字,当下决定要去江东寻宝。
嘿,真像大侠!
翌日五更天,天刚蒙蒙亮,罗锦年换了身轻便宝蓝色骑装,腰间别了根蛇鳞倒转的长鞭,头发挽成高马尾,用白玉冠雕竹的发冠束着,好个风流少年郎。他在前头走着脚步轻快,身后跟着的小栓子被大包小包的包袱差点压进土里,走路一步三颤。
县外官道被狄戎毁了,两马匹停在以往废弃的土路上正悠闲的打着响鼻,罗锦年一见就皱眉,上前摸了摸马鞍收回手吩咐人送了软棉布来垫着,折腾几回才勉强点头。
王矩揣着手站在一旁看罗锦年造作,麻木的想,也罢,送了这祖宗走好安歇几日。此时他还能全当没看见,待小栓子喘着粗气赶上来王矩彻底绷不住了,强行接过小栓子顶在头上的大包袱,冲罗锦年骂道:你还是不是个东西!这么小个孩子你也糟践!
还不等罗锦年说话,栓子喘匀了气傻笑道:王爷你误会景哥哥了,是我非要帮他拿东西,景哥哥说要带我出去耍呢!栓子一辈子没出过荒凉的柳州,自然对外界向往不已,此时听不得旁人说罗锦年半句不好,生怕他反悔不带自己去了。
罗锦年得意地朝小栓子努努嘴,眼睛却看着王矩,一对猫眼里满是狡黠,听见没王矩,他自愿的,我可不做那些个勉强人的恶事。
王矩无语凝噎,合着他成了多管闲事棒打鸳鸯的恶人?
罗锦年向小栓子招了招手,小栓子动作急的几乎是连拖带拽抢下王矩接去的行礼,吭哧吭哧走到罗锦年身边。
坐稳,罗锦年拦着小栓子的腰,连人带包托起放在马鞍上,动作行云流水,如同举起一片羽毛,牵稳缰绳他看向王矩,挑眉道:你还不上马在等什么?
王矩本觉得自己就来送个行,小景备两匹马换着骑,何曾想小景这小子打的是出门了也不放过他老人家的主意。
小康县里如此多人他已受不了罗锦年的烦和事精,要是和他去了,一路上两人独行他怎么受得住折磨!
王矩打定了主意,越走越快。
王老头儿,你不怕我半道上把这小崽卖了啊?
身后传来道调笑声,王矩步伐猛的一顿,他骤然转身拽着缰绳就要上马,奈何人老力衰,用力三四次才勉强爬上去。
罗锦年哈哈大笑,纵马远去。
饺子送到城门外,又拽着同羽来回嘱托,直到车队即将启程才依依不舍的松手。
宋凌先去拜过上官,呈上仪礼。公羊途身高约七尺余,穿着官服,足上踏着柔软皂靴,髭须两撇分成八字,他倒不负昌同给的笑面虎评价。不论心里对这个临时插进来的眷官是何看法,面上总是乐呵呵的。
留宋凌在轿子里吃了碗茶,又随意拉了些家常便称身子乏了,宋凌知趣退下。
他此次出行简单,除了必备的仪仗新袍子三身,茶具一套,香炉一套,并打赏人的金银稞子数包其余的一概不带。
刚回自己轿子,同羽忽然凑上来,神色很有些为难,宋凌一瞧便心中有数,准时嘱托他们做的事又出岔子了,他轻瞥眼同羽,淡淡道:说罢,出行再外暂且记上,来日再论赏罚。
同羽大大松了口气,附在宋凌耳畔:临行前五言回来传话,郎君让我们送瘟疫病人出城,但是她赶到城西绘梨院时人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宋凌眸色一闪,那数人已经病入膏肓绝无可能是自己走了,应是有人将他们带走了。暂且不清楚用意为何,但如果瘟疫病人失联到底不妙。
宋凌想了想,起身掀帘叫住车队,谎称有行礼落下,同羽逮住机会下车,不时竟真捧了大包东西回来。
已经交代清楚了,五言会继续带人追查踪迹,府中近日闭门不再外出采买。同羽将东西放下,回复道。
宋凌微微颔首,轻合眼皮靠在背靠上假寐养神。
不管劫走病人的人用意为何,他如今要远行江东却是管不上这许多,只能让五言带人尽力去找,若瘟疫不慎蔓延也要优先保住罗府众人。
见宋凌已有疲惫之色,同羽又犹豫起来,他其实还有事没说完。宋凌仿佛看见他的纠结,霍然睁眼,还有何事?
同羽被他看得心惊胆战,回道:不是大事,归善公主娘娘前日里派人来府上说,她和小荇那丫头投缘,舍不得将她出宫,想和郎君讨个情让小荇留在宫里。
车队已启程,宋凌侧头望着窗外渐渐后退的城墙,轻喃道:归善公主
同羽还在等下文,良久没听见说话,抬头一看宋凌不知何时已靠着睡了过去。
上京,一处昏暗水牢。
水牢有三丈见方,周围墙壁爬满青苔,因久不见天日水牢光线十分幽暗,全靠陷进墙壁里的烛台照明。借着烛火能看见有台阶从地面蜿蜒而下,水中放了一铁笼,里面横七竖八的交叠躺着五个人。
半边身子埋在水里,身上皮肉腐烂形成连成一片的碗大创口,正不断往外淌着黄脓,水面起伏黄脓又渗进水中,能轻而易举成为无数人梦魇的瘟疫随着这条地下暗河蔓延。
暗河之水流进古井,流进夜夜笙歌的湘江,流进千家万户。
小六今年虚岁十四,他是跟着父母从柳州逃难来的,父母饿死在了路上一家九口独独剩下他活着到了上京,如今和其他难民一起挤在青龙街东南难民窟里。
今日城里有位老爷来了,让大家去难民窟中间空地里集合,说是有工作让大家去做。
有工作等于有银钱,小六在衣衫褴褛的人潮里窜得极快,他眼睛亮亮的全是希望。有了钱就能买上京的户籍,就能离开难民窟去外头,就能把小妹尸骨找个有花有草的地方埋了,小妹她最喜欢花。
到了地方小六找了个最前排的地方站着,昂首挺胸等着老爷前来。
空地最前方放了块平整的大青石,小六知道这是给老爷站着讲话用的,就在他灼热的目光快把青石烧出洞时,万众瞩目的老爷终于姗姗来迟。
小六垫脚抻着头看,刚瞥见顶斜愣帽,就差点被身后激动的人群挤出去,小六回头一瞪眼乌压压人群,流脓长疔的烂玩意儿,想把你爷爷挤出去?想都别想!
老爷背着手站上青石,装腔拿调的咳嗽一声,诸位同胞
开头这一句就彻底得了难民们的心,他们这一路从北边逃难来,受了无数白眼,自己都嫌弃密集,这位老爷还是头一个拿他们当同胞的,一时都静了下了专心致志的听他讲话。
小六也终于看清了老爷模样,他穿着藏青色直裰,踩了双皂靴。眉毛眼睛离得极近,是个宽厚的长像。
小六一门心思观察老爷相貌,待他回过神才发现周围人的神色都变了,怯懦颓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谜一样的狂热。
随着老爷嘴唇不断翕动,难民窟里狂热的情绪不断发酵。
在难民营这种地方,终日与绝望为伴,心灵与精神上的空虚最是煎熬,一旦出现能引导他们的人,那么千万人的精神都将拧成一股追随那人而去,好求个寄托,那人也就成了神佛。
小六心里莫来由的害怕,他扯了扯身侧人,却被他狂热而诡异的神情吓退,小六挤开人群往反方向狂奔,乱石将他绊倒,手肘与膝盖擦破大片血痕。
他听见身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呐喊声,音浪击得他睁不开眼,
妖妇误国!妖妇误国!是妖妇害了柳州,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第148章 枯蝉(二)
江东春来早,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周边村镇已隐隐能见小桥流水人家之景,途中驿站多有年久失修更有甚至剩了个空壳,驿站里的人全跑空了。
这副光景连城府极深的公羊途都撑不起笑,终于又见村落,连啃了数天干饼嘴里快淡出鸟的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随行下人先行进村开道,借用了村中几间大平屋供老爷们修整,随他一道出来的还有村守村正二人。
公羊途端出个父母官模样,和善的与二人攀谈,嘴角始终噙着笑,前方一个半大小子领着路,村首与村正沿途向公羊途介绍村中零星的建筑。等小子领着众人沿村里逛了一圈还不见停顿时,公羊途看似无懈可击的笑脸终于泛起波澜,宋凌冷眼看着及时起身上前解围。
公羊途松了口气又和宋凌说了几句场面话才各自歇下。
宋凌这一路上和公羊途相处可称一句井水不犯河水,下敬上,上爱下。他又不是真心替昌同帝办事,何必得罪人。一路上凡有地方官员迎接,他都寻个借口远远避开,不去做讨人嫌的事。
昌同让他监视公羊途的话,宋凌全嗤之以鼻,那公羊途又不是傻的,还能当着他这昌同插进来的人面儿公然结党营私?
歇了半日再启程,众人疲惫略减,车队浩浩汤汤前行,再往前就是南边富庶地界,镇县繁多。每过一县都有县令领着族老拜见,行程又被放缓。
等入了江东地界,岁已入四月,正是草长莺飞顽童戏纸鸢的时节。
车队停在龟背角上,江东地势平整丘陵和缓,此处高于水平线往下眺望江东风貌一览无余。
青瓦白墙连绵排开,坊间划出水道,画舫独舟飘游期间。这个飘字并非无端捏造,真有浪客仰卧舟中,不划桨不掌舵,任由小舟漂流。
所见行人皆神完气足,昂首阔步。俗话说盛世养骄民,礼朝境内独有江东担的起盛世二字。
分卷(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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