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月的意识清醒过来。但是,她无法控制身体,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动弹不得。换个描述便是,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意识给她回馈一种在不断向下沉降的感觉。不断向下跌落,并非那种从万丈悬崖陡然落下去的感觉,而是在水中,被水托着,缓缓向下落去。
耳边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这样,她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里,无法回转。
她无法去感受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无法分析现在自己的所处环境。
记忆里,山海关战场的毁灭第一个浮现。她想起黑雾“生物”与守关人的对抗,想起天边那轮太阳的光与黑雾的对抗。她还想起那些守关人血肉被寸寸剥离,化作血雾,消散如烟的场景,想起了那一声无悲无喜的“喂”,想起符檀临行前丢过来的短剑,以及临死前丢过来的长剑。
她想要控制自己身体去触摸,看看那两柄剑还在不在。但是,她只能感受意识,无法感受身体。
在无休无止的沉降之中。她的情绪渐渐稳定,开始去思考山海关发生的一切。
她现在知道了,那太阳是神通或者宝物,那黑雾是神通。山海关的对抗根本就不是守关人与黑雾“生物”之间的对抗,而是站在山海关背后的存在与黑雾的对抗。她不知道黑雾到底是谁的神通,或者是怎样存在的神通。但她知道,山海关是这场战斗中的牺牲品,或者说是献祭品,他们的战斗只是为了拖住黑雾,为那轮太阳升起争取足够的时间。
最后的结果里,战斗为太阳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但没有为守关人们争取到一丝一毫的撤退时间。按照符檀所说,上面宣告了,山海关最后的防备时期里,还有三到四次战斗,有足够的时间,陆续安排人员的撤退。结果只有一次,并且还是彻底碾压的一次。
秦三月不相信这是所谓的“上面”判断失误了,那太假,太假了!她无法做到像符檀那样去相信“圣人”。在她看来,所谓的“上面”在宣告最后防备时期时,就已经决定了,放弃整个山海关以及其间的守关人。
她想,按照这般推理的话,可以推断落星关的结局。
会不会也像山海关这样,成为一个被牺牲的存在呢?
这样的猜测让秦三月没来由得感到烦躁,因为她知道温早见以及祁盼山都还在落星关。出于个人情感,她是绝对不希望他们成为被放弃的存在。
但是,我又能改变什么呢?秦三月想着想着,感到了一丝迷茫。
能改变什么呢?自身都难保,担心其他人又有什么用?
不断向下的沉降感没有停歇,没有变化。这不得不让秦三月去想:
或许,我已经死了。
是啊,现在的感觉跟想象中的死亡多么像啊,意识与身体之间的联系被斩断,最终,意识在无休止的沉降中腐朽、泯灭。
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经历了这么多,确实有些累了。
这份疲惫让她放空自己的意识,不再去思考任何事。
寂静;
虚无;
无法改变。
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却在某一个,有了变化。
她听到了一点风声,阴呼呼的;闻到一点气味儿,腥涩的;感受到一点湿意,黏糊糊的。
然后,变化陡然变大。
她猛吸一口气,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到阴沉沉的天,浅薄的雾气萦绕成一片。还看到一具压在自己身上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然后,她脑袋如同被重击,懵了。
不是被吓的,而是被这熟悉的一切震惊住了。
是熟悉的一切。
熟悉的沉降感、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所有一切,她都深深地记得。这就是她最开始来到山海关的方式。
她连忙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推开,站起来,环顾四周。
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边是静卧的城池兵府,一边是遮天蔽日的黑雾层。
她反应过来,连忙在周围寻找那一长一短两把剑,但并没有找到,然后又在身上到处摸,也没能找到单绿蓉送给她的传音令。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又回来了……”
秦三月发愣地看着某个方向的天空,那里并没有高挂的夕阳。
“难道,这不是穿越吗?”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奋力奔跑,朝着山海关的方向,不要命地奔跑。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活下去再说!
但是这一次,跟之前不一样了。之前,她是一醒来,便竭尽全力逃离这里,才勉勉强强被符檀所救。而这一次,发生的一切让她太过震惊,以至于在原地愣了很久。
所以,她没有跑多远,便被黑雾笼罩。
这一次,她死于一只龙鱼形状的黑雾生物之手。
当她死了后,跟先前一样,再次跌入“沉降”状态之中。
因为已经经历了两次这样的状态,所以她很快适应下来,冷静地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以为我是穿越了,但是现在看来,肯定不是。从我不受夕阳之光的影响可以看出,我与这里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然后我捡起符檀的长剑过后,因为疲惫和内伤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是这种最开始的状态了。随后,又一次出现在山海关之中,被黑雾生物杀死,又回到这种状态……”
秦三月将所发生的事,按照先后顺序,一点一点地把脉络整理出来。她发现一条明显的线——
“沉降状态、进入山海关、山海关毁灭、结束、沉降状态、进入山海关……”
这是一个循环?
秦三月不由得去想,如果真的是个循环,那么触发循环的就应该是“山海关毁灭”和“自己死亡”这两个条件之一。其中任何一个出发,都将使情况回到最初。
“感觉上……会不会是我一开始进入夕阳之中,就掉入了其中的阵法。按照安魂人说,夕阳是个很神秘的地方。那就不排除里面有这种阵法的可能。”
秦三月知道这种可以使场景循环的阵法,但是其太过深奥了,她也只是听过,并不知道其本质。
“既然有触发循环的条件,那么打破循环的办法就应该是同时满足‘避免山海关毁灭’以及‘不死亡’两个要求。任何一个不满足,都将导致循环触发。”
“不死亡的话,应该能做到,但是该如何避免山海关被毁灭呢?”
这是个难题,很难。秦三月一番想下来,没有找到任何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因为如果这里是一个循环的场景的话,也就说明了,其中当人和事都要重新开始,不论是跟单绿蓉的关系,还有跟符檀之间的关系都要重新开始。
她想了想,即便自己复制了第一次循环的情况,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山海关的结果。首先,她自己本身只是个普通人,无法在力量层面造成影响,能够去影响的只有他人,然后借助他人的能力,去揭露山海关的秘密。
但是,循环场景中的时代是圣人纪,在这样一个时代,圣人是至高的存在,其所言也是无可置疑的,没有人不相信圣人们说的话。所以,她没有任何可能去同圣人争取话语权,自然无法借助他人的能力,去揭露山海关的秘密。
一番分析下来,秦三月发现,这对于自己来说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不过,也不是全都悲观,还有一件值得她庆幸的事,那便是这说明了自己不是穿越了时空,还在原来的时空,只是被一个循环阵法给困住了。
现在的关键就是,破阵的办法。
想着想着,她发现一个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这里要有一个循环阵法?目的是为了什么?困住擅自闯入者吗?但是跟自己一起闯入这里的安魂人去了哪里?还有,循环情景又为何要选择山海关的战事情景?
如果只是为了困住闯入者的话,完全没必要把情景设置得这么大,那是徒增消耗的。而且,就秦三月个人感觉上,山海关中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立的思想,与独立可改变的行动,显然,这是没有必要的存在。如果是为了增加真实性,让闯入者无法猜出这里是循环阵法的话,那大可没必要设置触发循环的条件。
想着想着,她听到了声音,闻到了气息。
这意味着她从沉降状态里出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推开压住自己的尸体,然后朝着山海关奔逃而去。
因为做足了一切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准备,她避免了被黑雾吞噬,而且在得救时,还没有失去意识。但,为了复制第一次进入这里的情况,她假装失去意识,被符檀所救,符檀命人将她带回山海关。
之后发生的事情,跟第一次大差不差。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主要事件,诸如“与单绿蓉相遇”、“取得单绿蓉信任”、“与符檀相遇”等等事件,没有任何变化。因为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这次她没有再为了探索山海关而浪费时间。
知道如果按照第一次办法进行下去的话,必然导致下一次循环。所以,这次她直接改换了方式,选择在山海关内散播“阴谋”,造成舆论。而这样做的结果也很直接,她最终被抓住了,以扰乱军心,定了罪,杀了头。
这只是一次尝试,失败了后,从头又继续。
第四次循环里,她选择跟随单绿蓉一起离开山海关,然而,当她离开山海关的瞬间,就直接进入了下一次循环。这让她意识到,循环场景应该只在山海关之中发生,离开了山海关,就直接从头开始。
第五次循环里,她逆向而行,直接朝着黑雾之中去了,结果显而易见,被黑雾生物杀死。
第六次……
第七次……
……
就这样,在这个情景里,她循环了一百七十多次。其中,因为各种方式死亡一百五十多次,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山海关被摧毁。
短短的时间里,秦三月已经感受了一百五十多次死亡的痛苦。
期间,她一度畏惧死亡的痛苦,害怕得不敢有任何行动,任由情景往前推移。这样沉沦了许多次循环后,才逐渐找回自我,明确了自己应该努力寻找打破循环的办法,而不是一昧地逃避。
她细数下来,发现自己在这个循环阵法之中呆的时间加起来,都有将近五年了。五年里,所见所闻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虽然她能够通过不同的方式,去跟不同的人建立不同的关系,但是根本地,她无法改变循环。
最令她难受的其实也并非是死亡的痛苦,而是跟单绿蓉、符檀以及其他一些人的相处。是的,从她的角度算来,跟他们相处了有五年之久,但是从他们的角度看来,跟她相处最长不过两个月。
这让她很烦躁,一度积压了很多的负面情绪,以至于好多次循环里,她都死于失去理智。
每一次循环,就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意味着之前所建立的关系、改变的人和事都重新开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的性格让她做不到把单绿蓉、符檀等人看作是既定的角色与工具。
只能说,在这样无休止的循环里,她没有崩溃已经很难得了。
唯一能安慰她的,就只有单绿蓉温柔的笑了。好几次循环里,被折磨得快崩溃的秦三月一见到单绿蓉,直接来一个满满当当的拥抱,把人都吓得不轻。
无法突破圣人的至高性,就无法改变山海关的最终结局。
而如何突破圣人的至高性,成了秦三月在一百多次循环中,一直研究的问题。她试着从各种角度去进行,但都不成功。这个时代的圣人如信仰一般,而要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改变信仰是根本无法做到的。她还想过控制山海关的中心指挥处,如果这五年时间是不间断的,以她的才能,还真的能做到,但是五年是间断的,最长的周期也就两个月。两个月要建立信任都很难,更别提控制一个有着几十年沉淀的指挥处了,这里的人思想虽然古老,但都不是傻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天才人物。
如果御灵之力还在的话,那么她可以尝试去实现,但她现在就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丫头,怎么做得到。
她是真的害怕自己会一直这样在这里循环下去,永远如此。现在,还能勉强坚持信念,但是她已经无法确保自己经历了更多次循环后,会不会变得麻木了,会不会绝望然后接受出不去的事实。
在一百七十五次循环后,她暂时放弃了打破循环的念头,开始沉下心来,去专研文学。对她来说,这个时代的文学都算是古文学了,研究价值很大的。
每一次,有单绿蓉的帮助,她能读到各种各样的书。
她算了算,如果要读完山海关里所有的书的话,大概要经历五百次循环。
是的,这很痛苦,但早已被一百七十多次循环打磨下来的耐心与信念,并不让她退怯。
乐观点说,五百次循环,满满当当相当于一千个月,也就是八十多年了。她想了想,自己能在十六岁就感受到九十年左右的变化,也算是一种乐趣吧。要说起来,也是活了一百多岁的人了。
按照预计,是这样的。
而在第两百五十三次循环里,一切又有了新的变化。
变化源自于一本名叫《尹伢志》的书中的一个故事:
“传说中,有个人叫尹伢,是个画家,画得一手好画,但不得志,无人欣赏其作品。他深感郁闷,每每以酒解愁,致使嗜酒如命。偶一日,他酒醉迷途,误入一个叫“槐安国”的地方,落身于“南柯郡”,这里人人都好画,尹伢在此,其画作更是被奉若神明,引得大家焚香而观,于是,他便留在这里,享尽美誉与荣华富贵。却在一次宴会上,酒意浓重,夜里起身外出,迷途,又到了一大槐树下,跌撞之间,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时,却发现什么“槐安国”、“南柯郡”全都是一场梦,而他只不过是在这里睡了一觉,却如同过了一辈子。
他如醍醐灌顶,妙手生花,当即便得一画作,题名“南柯一梦”,画作完毕之时,便含笑死去。而《南柯一梦》流传开来,传闻所有看了这幅画的人,都会进入到美梦之中,一直沉沦,无法醒来。
之后,《南柯一梦》失传,再未出现过。
世间只得传闻,该作每每出世之时,有夕阳高挂。”
看完这个故事时,秦三月正坐在城头,她旁边是单绿蓉。
她望着天边,眉目无转,只是呢喃:
“南柯一梦……原来,这里是永无休止的梦境……”
但是,《南柯一梦》明明应该是美梦啊,为什么会带给人痛苦?
秦三月想着想着,终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轮太阳升起之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轮太阳。所以,这里应该是所有死去的守关人的一场梦,他们的梦起于最美好的开端——山海关进入最后防备阶段了,结束于美好的破碎,在这其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山海关平平安安,对经历过数不清战斗的守关人而言,什么都不发生,就是最美好的事了。
“而我,并没有看到《南柯一梦》,只是这场十多万人的美梦里的一个过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循环着美梦,而作为过客的我,并不是美梦的一部分。”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后,发现周围的一切扭曲了起来。
秦三月站在城头,向后倒去,在单绿蓉惊恐的眼神下,她跌落城墙。
“这场梦从来都不是在困住我,但一场梦被梦中人意识到一切都是一场梦后,只会有两种情况:一是成为清明梦,二是醒来。”
“难怪我失去了御灵之力……”
“难怪我一次又一次循环……”
“难怪我无法离开山海关……”
“难怪我面对的是这一个死局……”
“为什么我没有早早地看到这本书……”
“为什么我之前会觉得这是一个循环阵法……”
“为什么我又能看到这一本书……”
“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刻意引导,让我陷入误区,而这本书是我唯一的破局方式……”
“随便换一个不爱看书的人,或许就一辈子也无法离开了……”
“这本书是唯一的破局方式,而知道我爱看书的,且有能力误导我的人,只有一个!”
落地的瞬间,秦三月猛然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棵大槐树。
大槐树上坐着个人。
那人笑着说:“你醒了。”
秦三月看着,立马就红了眼睛,哭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人轻轻飘下来,将秦三月抱在怀里,安抚道:“这是你的功课。”
秦三月抽泣着问,“那……那我完成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
秦三月大声地哭了起来,第一次哭得这么大声,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宣泄出来。
当然,只有在叶抚的怀抱里,她才会这样。
第394章 永无止境的山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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