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你来我往,说相声似的吵过了整个清晨,见御史们满脸耻辱、越来越气弱的模样,全然没有半分平日里怼天怼地的威风后,皇帝这才终于满意了些许,大手一挥,总算是开恩让他们逃脱了口干舌燥的折磨。
九公主明昙此番亲临民间,能与百姓同乐,受万人景仰却仍不居功自傲,反而句句为朝廷揽功,实乃心性纯良
听到这四个字后,久久不曾开口的明晖差点翻出一个大白眼。
心性纯良?
父皇莫不是老糊涂了?
若当真要论起心性,只怕连他都比那个明昙纯良十倍不止!
虽因聚拢民众,险些闹出事故一举颇为不妥,但功却远大于过。依朕之见,定当厚赏才是,皇帝看了看堂下众人,沉声问,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话音刚落,底下早有准备的永徽党就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并由钟禾带领着,齐齐高声谢恩,九公主与民同乐之举大得人心,可比千室鸣弦的盛景。若陛下不奖而罚,岂不是将会让京城诸多百姓寒心?所以,理应大大嘉奖九公主才是!
钟爱卿所言甚是。皇帝深深点了点头,心中早有成算,却还要故意问旁边的御史一句,刘大人、许大人、何大人,你们三位觉得如何啊?
这三人俱是言官中最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物,方才也骂得最凶,但这会儿却个个都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般,脸色发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忍气吞声道:臣臣等以为钟大人言之有理,是该赏不假,但却不能一点都不罚,以免让九公主过于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已经毫不给面子地转过了头,抚掌大笑道:好!既然诸位爱卿无人反对,那朕便即刻下旨:将沅州封赏给九公主明昙,命其遥领封地,以示嘉奖!
封地?!
这道赏赐一出,御史们纷纷大惊失色,就连永徽党中的某些官员都不自觉地对视一眼,表情无比愕然。
自天承开国以来,就唯独只有封了王的皇子或宗室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城池土地,何尝出现过给公主分封的先例?
陛下!陛下三思!此举有违古制,且沅州境内还有神山,怎能轻易封赏给九公主所有?
此等赏赐过厚,万万不可,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史们情绪激烈,不少乾王党也在明晖的暗示下跟风出言反对。然而,皇帝却连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都没有,只像赶苍蝇般地挥了挥手,自顾自继续方才未完的话语:此外,因公主对万民喊话祝我天承、万世升平之句,振奋人心,所以朕将特意颁旨为那条街道赐名,便命为升平街,借以纪念当时的盛况,并祝我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这这
这该给九公主在民间积累多大的威望啊!
御史们个个瞪着大眼,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揣测到圣意。
而这同样的道理,不擅政事的御史能想到,明晖这种久浸官场的上位者定然也能想到。
民心民心
他暗暗皱紧眉头,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个词语,再联系到皇帝对明昙一直以来的反常态度,以及后者作为公主的种种特殊之处
刹那间,一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乍然出现在脑中,把明晖自己都硬生生吓了一跳。
难道,父皇心中真正属意的皇位继承人竟然会是明昙?!
当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最终结果,即便看起来再怎么不可思议,它仍然就是唯一的答案。
明晖的双眼倏然大睁,又思及如今东宫久久未立的现状,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恐怕是真。
怪不得,怪不得!
想通之后,他双掌颤抖,心中一半是止不住的震惊,另一半却疯狂翻涌着怒火与嘲讽。
之前他们还以为,皇帝是因为放不下已故的先太子明晏,而明晖自己的威望又还差了点意思,所以才一直将东宫空置
本来这也没什么,待到以后父皇老了死了,嫡子明景又是个残废,那皇位还不是要轮到他这个长子来做?
结果今日方知,东宫无主的真正原因,原来竟是父皇心里装着一个皇太女啊!
指尖不由深深掐入掌心,眼球里也逐渐遍布血丝,明晖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目光仿佛一条毒蛇般,暗暗盯住龙椅上的皇帝,恨不能即刻就让对方魂归西天。
女主天下、牝鸡司晨?天大的笑话!
一介女流,就算再怎么聪慧,她能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能懂得什么叫王道制衡?能懂得怎么使天下太平?
若真顺了皇帝的意思,让明昙登基,只怕届时整个天承都会被女人祸害得山河飘零,最后连姓氏都要改上一改了!
明晖紧紧咬着牙关,在心中不断冷笑。
父皇,既然您先不仁,那就休怪孩儿不义了!
广阳宫。
你说什么?!
尖利的惊呼声传来,婉贵妃手中正在修剪梅枝的剪刀一歪,差点直直扎进自己的掌心。
陛下陛下有意,立明昙为帝?
婉贵妃猛的扭头,双眸睁大,断然否定道:不可能!公主登基乃有违天命之事!昔年前朝时,德贞女帝也曾意图立璇玑公主为皇太女,结果旨意还没颁,为后者所建的玉衡宫就有天雷当头劈下,直接毁坏了主宫室!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天罚,都被前朝钦天监载入史册了,陛下不会不知
然而,在儿子的凝视下,婉贵妃本来笃定的语气却也渐渐变得迟疑起来,嘴唇都开始颤抖,不、不可能不可能
母妃,之前儿臣也不愿相信,但结合父皇和明昙一直以来的所有举动来看,这就是事实。
明晖上前一步,屈膝跪地,伸手紧紧握住婉贵妃的衣袖,面上神情竟很有几分悲凉。
这么多年,无论儿臣再如何努力,父皇也从未属意与我他为了那把龙椅,甚至考虑过一个残废、一个女人,但眼中却永远没有我这个在朝兢兢业业的二皇子!
他死死咬着牙,情至深处,眼中竟不自觉地弥漫起一层水雾,字字泣血道:昔年明晏在时,满朝文武皆赞颂他七窍玲珑,乃不世之材,天生便是继承大统的材料;后来,咱们好不容易钻研设局,让他死在江南,伪造成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连父皇都没能查出半点线索可这回仍旧没有轮到我
婉贵妃倏地抿起唇,面色半是心疼半是纠结,似乎想要责怪儿子将这个埋藏了多年的大秘密轻易脱口而出,但心里又实在难受得紧,只得回握住他的手,叹息着喃喃道:晖儿
明晏之后,父皇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中宫的第二个嫡子明景!明晖听出了母妃语气中的制止之意,却充耳不闻,恨声道,好在此次,连上天都在助我,让他没活多久就成了个残废,彻底丧失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这下,父皇总算开始重用于我,派我到乾州办差,入职吏部,主持接待羌弥使臣我本以为这次太子之位总算手到擒来,可这么多年下来,却依然只是个皇子!还被一个公主压在脚下抬不起头!
明晖双目赤红,积藏在心底的怒火甫一发作,便状似燎原,烧得他脑中理智全无。
明昙,明昙她就算是再怎么聪颖毓秀,再如何深得民心,都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身登大宝?父皇真是糊涂糊涂啊!
耳中听着儿子痛苦的长嘶,望向他不知觉从眼眶中滑落的泪水,婉贵妃不禁觉得心如刀割,颤抖地抚了抚对方的肩头,同样潸然泪下道:陛下当真是糊涂你我母子二人这么多年的努力,竟都入不得他的眼他就只能看到那个没有半点心计手段的坤宁宫!
沈若扶入宫多年,位至贵妃,但却连凤印的一个边角都没摸到过,心中又怎能不对处处压在她头上的皇后怨憎?
早在多年之前,皇帝将明晏立为太子后,她就发下毒誓,此生都要与坤宁宫不共戴天!
母妃,您之前曾教导过儿臣明晖脸色沉郁,声音就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又低又冷得吓人。
欲成大事者,必将心狠手辣,摒除一切情感杂念,方能登顶至途。
他死死回握住婉贵妃的手,猛的抬起眼,目光中的情绪复杂万般,但最终却仍是彻骨的仇恨占据了上风。
如今,就是到了该狠的时候了!
婉贵妃心中一突,睁大双眸,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儿子话中的隐意。
虽然她心机城府皆是上佳,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但这会儿面对此等足可诛九族的大事,却还是露了几分怯,犹疑地摇着头:不成,如此终究太过冒险左右我们也曾对明晏下过手,这会儿再添一个明昙也罢,只要做得像之前那样不露痕迹
母妃,您现在怎么如此天真!明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怒声道,就依父皇如今对明昙的看护,以及围绕在其身边的各种势力,林丞相府、禁军、户部、皇后母族就连仪妃娘娘出身的定远大将军府,也多次对她青眼有加,岂是我们能够轻易动手的人物?况且,先前大皇兄那次,是正好碰上他下江南办差,才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命人埋伏在必经的郊外小路上行刺而现在,明昙从不独自外出,京城又被禁军包得像铁桶一样,我们怎能有机会下手?
可是
母妃!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明晖深深叹息,别开眼神,终究还是下了一剂猛药。
儿臣知道您尚在闺中时,就曾一心倾慕父皇,及笄后更是主动要求进宫为妃但您在宫中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看明白了:父皇根本不爱任何一个妃嫔,甚至包括他亲自求娶的皇后顾氏!他此生最爱的,就是治国理政平天下,顶多再加一个明昙明晖咬咬牙,不忍地说,除这之外,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也同样没有您的位置啊,母妃!
他捏紧双拳,死死盯着面前依旧面容美丽温婉,却早已风华不在的女人,语气颤抖道:您已经把自己的二十多年岁月都葬送在了这座宫闱里,此时若再不悔悟,难道是想要终生为妃,到死也坐不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后位吗!
婉贵妃浑身一震,猛的转过眼,看向揭露了自己陈年伤疤的儿子,条件反射般不断摇着头,不本宫不想
那就陪儿臣放手一搏。明晖郑重道,待到大业有成后,儿臣必将三叩九拜,将您迎为皇太后,给您无上的尊荣!
太后也是后位。
不得不说,纵使心中对皇帝仍留有痴恋,但婉贵妃也是在真真切切地为儿子的提议而心动。
说得不错。她不想到死都是妃位,不想被顾缨那个女人永远踩在脚下!
好。母妃答应你。
婉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伸手扳住明晖的肩膀,应诺道:待到明日一早,本宫便立刻去信给你外祖,邀他共商大事
母妃,明晖也重重点头,沉声说道,是成是败,就在如今一举了!
第93章
广阳宫中, 母子二人在殿内商讨大事时,一切宫人都被尽皆屏退。
新雪身为大宫女,有资格在距离主殿最近的地方值守。待到即将晚膳的时辰, 她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门紧闭的主殿, 准备问一问娘娘和二殿下要不要准备传膳。
然而, 还不等她来到近前, 便一眼看到门口正站着一个身穿蟒袍的身影, 登时大惊失色, 赶忙小步冲上前去, 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臂,死死压低声音道:五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娘娘不是吩咐了, 不准任何人靠近主殿的吗?
此人正是五皇子明曜。
今年的年宴盛大, 不少皇子都被召回宫里出席,就连出嫁的大公主也一并回宫小住, 明曜自然也不例外, 需要从初一开始,暂住于拥有许多空旷宫室的广阳宫,待到正月十五才能再回王府。
而现在,被新雪紧张兮兮地盯着,明曜却半晌都没什么反应,就仿佛是方才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东西一般,垂着眼睛, 神色空洞而茫然,许久才慢慢转头,与新雪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把新雪看得遍体生寒,险些倒抽一口冷气。但她眼下却顾不得那许多, 急忙扯着对方的衣袖,劝道:五殿下,您万万不可在此久留啊!若是被娘娘发现您违背了她的意思您可就要再去佛堂罚跪抄经了!
她拽着人劝说了半天,直到口干舌燥后,对方才终于像是醒过神来一样,木愣愣地点了点头,重复道:是了,不可在此久留
明曜说话的声音极低,新雪一时都没有听清,不禁疑惑道:五殿下?
本王无事。
明曜慢慢摇头,用藏在袖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方才能勉力维持住镇定的表情。
还劳新雪姐姐多关照些,千万莫要告诉母妃我曾来过
是是是,婢子明白。
新雪跟在婉贵妃身边多年,几乎是将五皇子一手带大的。从前后者年龄尚小时,她就对主子的偏心多有微词,认为五殿下勤奋好学、资质上佳、为人处世皆比同龄人要老练成熟,哪里比不上二殿下?
但无奈,兴许为人父母,就总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婉贵妃眼中从来都只能看得到明晖,却一直对明曜不假辞色,连件新衣服都没给后者亲手挑过,对待两个儿子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新雪作为一个旁观的外人,都不由频频皱眉,对五皇子更加心疼怜惜。
因为只有她知道,在夜深人静,或是酷暑难忍,或是寒冬腊月里,总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挑灯夜读,手上满是墨痕笔印,只求能盼得母妃对自己那一星半点的关注
分卷(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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