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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老范!窦学医刚用湿布巾给范岳楼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就感觉他的双手突然猛烈地一颤。
寇翊刚巧走到门外,听到声音心里一抖,脚步立刻加快,推门而入。
就在他进门的那一刻,范岳楼半个身子都向上一弹,睁开了双眼。
*
你可以啊,桃华换了蹲坐的姿势,转而站了起来,将那泛着苦味的药壶放到一边的破木桌上,她自己也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裴郁离,道,这么多年在小姐面前装乖,装得我都信了,嘴皮子不是挺厉害的吗?
裴郁离轻轻喘了口气,不想在这件事上同她做无意义的争辩。
离开主子才半年,本性就暴露了?桃华的表情中带上了一丝怒意,双手都攥成了拳头,道,你还敢说你没放火烧府?
裴郁离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什么,眸子不由地动了动。
果然,桃华的下一句已经紧跟着出来:十三岁便会在墙根泼酒放火,现在又装什么清白无辜?
裴郁离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疼得他眼前一黑。
桃华知道,那,小姐也知道。
他儿时的龌龊心思早就暴露在他最在意的人眼前了,只有他还浑然不觉。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桃华对他的恶意确实是有根源的,并不只是看不起他区区奴籍,还因为...看到了他小小年纪就存在的劣根性。
可小姐从未提过此事。
裴郁离又被拉回了当年那种被欺辱的痛苦之中。
他会毫不犹豫打开那道火折子,若是没有小姐的话。
他丝毫不会后悔当夜纵火的计划,那都是李府的人逼他的。他是被逼成恶鬼的,又不是他自甘堕落,凭什么怪他!
可这些的前提都是:若是没有小姐。
小姐对他越好,他就越是对当夜的计划感到歉疚。那可是小姐的十五岁生辰,是及笄的年龄,是本该喜气洋洋的日子。
他对李府的人无差别憎恶,将无辜的小姐算在其中,想要一把火烧光他们所有的人。
若是...若是他没有停手,他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想这个问题,他只想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去报答和弥补小姐,他尽全力伪装自己的恨意,在小姐面前表现成最纯善的人,可...
可小姐什么都知道。
小姐为何不嫌弃他,为何不狠狠地骂他,为何不报官将他抓起来?为何依旧愿意救他?
裴郁离越想越觉得心口闷疼,短短的这片刻,他竟有些喘不过气。
他最不敢面对的事如今就这样赤/裸裸地展开在他的面前,他少时就腐烂的心被人挖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提醒着他他有多恶劣,他甚至不配接受小姐的任何好意。
桃华看出了他的异样,继续往他的心上猛扎,重复道:你敢说你没放火烧府吗?
他不敢,他早在八年前就是个纵火犯了。
裴郁离,桃华终于说出了此来的目的,道,认罪吧。
我不认,裴郁离捂住胸口从地上侧翻了过去,他看着桃华的脸,说不出其他的话,却只是执拗道,我不认!
桃华气得直敲桌子,声音也不自觉放大了几分:你这样挺着有什么用?你不是痛苦吗?死了不就解脱了!
裴郁离鼻子一酸,眼眶跟着发红,他很想哭,但绝不会在桃华的面前哭。
我死了,解脱的是谁?裴郁离质问道,我若认罪,得意的又是谁!桃华,你现在大义凛然地来指责我,是真的认为我残害了李府满门,还是抱着其他心思?你想活,我凭什么不能想活?
桃华被他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问得一怔,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桃华的确常对裴郁离颐指气使,五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是轻易就能改掉的,她随随便便就能斥责裴郁离,但绝不能允许裴郁离对她大声说话。
证人居然能与嫌犯单独见面,裴郁离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满眼都是猩红,是谁将你打点进来的?
桃华面色僵了僵。
你觉得我坏,我觉得你又蠢又坏。裴郁离双手撑住地面将上半身支了起来,深觉讽刺极了,他们派你来说服我认罪,你以为是给了你活路吗?一旦我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桃华死死拧着眉头。
她自小受到李小姐的恩惠,却在危急时刻丢下小姐自己跑了;她自小在李府长大,作为贴身侍女,有着优越的生活条件,也算是受了李府的恩,却丝毫不顾及李府被灭的真相,只想着赶紧了结这件事。
这一切都是源于她怕死,她想活。
今日她受托来劝裴郁离画押,只要这罪认了,案子就结了。她完成嘱托便可以保全自己,此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没错,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自私也是人的本性,这不是她的错!
你知道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吗?裴郁离的气息有些不稳。
桃华张了张嘴试图打断他,可却不由自主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为主报仇心切于牢中杀了我,出去后再畏罪自杀。不管我认罪与否,这都是最干脆利落的结果。裴郁离缓缓道,听懂了吗?
桃华不自觉向后缩了缩身体,心慌意乱中只觉大怒,挥手一把打翻了桌上的药盅,道:这都是你脱罪的借口!你...
她的话并未说完便已经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那打翻的药盅摔到地上碎成了几瓣,里面的药液哗哗流出,刺啦刺啦地冒出了密集的白沫。
她没下毒,可药里...的确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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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生不如死
桃华和裴郁离的目光都落到那冒着白沫的汤药上,空气死一样的沉寂了。
半晌,裴郁离先轻声笑了笑。
他这笑中包含的意思复杂极了,与其说是嘲笑桃华,不如说更多的是对于他如今处境的自嘲。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凡是与这案子沾点边的人,全希望他死。
认罪后受到王法的处置也好,静悄悄的死在牢里也好,总之只要他死了,就顺了许多人的意。
可是他又真的犯了必死之罪吗?他没有。
他只是...多余而已。
裴郁离在那一刻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自小到大,他总是多余的那个。热闹的李府容不下他,这偌大的浊世竟也真的容不下他。
不是我!短暂的沉默后,桃华就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否认道。
她本不用否认这一句,但这是在大狱,她是解释给虽看不见却可能遍布于四周的官差们听的。
看呐,险些受害的人不配听到她的一句辩解,她就连辩解,也都是为了她自己的清白。
这还不够荒唐吗?
裴郁离心中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疼痛密密麻麻的摊开来,叫他甚至连掩饰都做不到。
不可否认的是,桃华是他与过去唯一的牵连了。五年的相处,他并不渴望有什么情谊存在,可为何要闹得这样难看?
你走吧。裴郁离撑地的双手都几乎软了软,不再想花多余的力气与她继续谈下去。
可桃华却被他方才的话点醒了,不敢随意迈出这间牢房,同时心中怨念横生,气道:你造的孽,与我何干!
裴郁离皱了皱眉头,觉得喉咙有些发涩,片刻后才道:桃华,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从一口咬定裴郁离是杀死小姐的真凶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出去了。
桃华以为这是择清她自己的最佳方式,殊不知她的小谎套着旁人的大谎,李清未一人身死的真相与李府满门的灭亡紧紧相连,幕后黑手推裴郁离出去背黑锅的同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帮他们作伪证的人。
今日若是裴郁离死在牢里,桃华就是那个为主报仇而后又畏罪自杀的忠仆。
裴郁离没能死成,若是认罪,幕后真凶一定会寻个最好的时机封住桃华的口;若是不认罪,桃华反而能活得更久,因为她是关键证人,府衙一定还会传唤。
可这活得更久,也只是暂时的。
前后左右都走不通,桃华自己走进了死胡同里。
还有一条路,裴郁离抬起眼,对她道,谁派你来的?你敢说出来吗?
桃华心思大动,她怎么敢?
联系她的人背后有滔天的势力,若是她口风不严,立刻就会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官府介入调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处死一个裴郁离不简单多了?抚台大人凭什么主持这份公道?
而且,这不就等同于主动承认她说谎作伪证?怎么想都是死路。
桃华后脊梁都在发凉,无边的惧怕从她的骨子里涌出来的同时,怒意也跟着丛生。
她为何要承担这份苦果?都怪眼前这姓裴的!早担了罪责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偏生他逃了五个月之久,被抓后竟还咬死了口半个月都不松!
若非如此,那家人怎会再找上她叫她来劝,她又怎会再次陷入漩涡?
我选错了?桃华猛地从椅子上起身,指着裴郁离的鼻子道,你又选对什么了?!拒不认罪有什么好处?巴巴地连累旁人!
我没罪。裴郁离面色苍白地继续看着桃华,眸中像是没有波澜,可又并不像他表现的这样淡然。
伺机放火不算罪!害死旁人也不算罪!裴郁离,我才是那个无辜的人,我至少没有害旁人丢过性命!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桃华害怕极了,她的情绪异常激动,说起话来也不再有什么逻辑,只逮着裴郁离乱咬,想把一切罪责都丢到裴郁离的身上去。
裴郁离毫无血色的双唇抖了抖,问:我害死谁了?
桃华紧跟着他的话问了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的问题:你不是罪臣之子吗?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话简直没头没尾到了极点,裴郁离甚至听不懂这前后的逻辑关联是什么。
他只当是当日拜见大统领一事传得普遍,却没想桃华连珠炮似的继续道:你不是跟你那个裴伯一起逃出来的吗?没人替你去死,你怎么活?!裴郁离,你这辈子对得起谁?你这样拼命地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桃华越喊越激动,喊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自己是祸害就好好藏着啊!做什么跑出来祸害旁人啊!
裴郁离头一晕,耳朵里倏然钻进了一阵尖锐的声响,这声响持续了许久都未消散。
他只看见桃华的嘴还在张张合合,却什么都没再听见。
全李府的人都当他是裴府被流放的家奴,也都知裴府管家是他的爹。裴伯这个称谓怎么会从桃华的口中冒出来?
大统领并未透露他裴筠身份的真假,全陆域的人都当他是犯了失心疯说谎骗人,桃华又为何笃定他是罪臣之子?
什么叫没人替你去死,你怎么活?裴郁离的记忆中,他只是被裴伯趁夜藏在了柴房,又改了名冒充裴伯之子而已。
对啊...没人替他去死,他怎么活?
为何当初他能侥幸留下一命?层层官兵的把守下,他本该被斩首示众的,他凭什么逃出来?这么多年,他怎么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裴郁离的脑子爆发出一阵惊乍的疼痛,刺啦一声,好像一道闪电从他的整个头部击穿过去。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裴伯的身影,那是流放路上衣衫褴褛、为了保住他对着官兵点头哈腰的裴伯。
裴伯的身边站着个几岁的男童,正望着裴伯不住地哭泣,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心疼裴伯心疼得狠了。
那男童不是他,是谁?
*
少爷少爷!天黑了,咱们得回去了!年幼的裴黎紧紧追随在裴筠的身后,一只手拿着把木头做的剑,另一只手还拿着两串糖葫芦,像个啰嗦的小麻雀似的劝道,回去吧回去吧!
哎呀!裴筠撇撇嘴,道,母亲知我脾性,出门玩耍总要晚归,她又不会责怪。
夫人是不会责怪你,可我爹...裴黎打了个颤,为难道,我爹肯定要骂我的...
好啦好啦!裴筠接过裴黎手上的一根糖葫芦,说,另一根给你,那就回去吧。
裴家的管家一直是裴瑞的心腹,主仆间有着难得的深情厚谊,因此裴瑞破例直接赐了主家姓给这管家。
裴管家老来得子,那孩子正巧与裴府嫡子裴筠生于同一年,单字为黎,冠以主家姓,名为裴黎。
裴筠与裴黎一为总督府嫡子,一为奴仆之子,身份悬殊。可裴总督却特许裴黎做裴筠伴读,两个孩子自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成长。
年至八岁,一主一仆已然是最好的玩伴。
裴黎自小受到裴管家的教诲,叫他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终身陪伴在少爷左右,为裴家尽忠。
裴黎谨记于心,一直记到了八岁那年。
那日,他陪同少爷外出玩耍,直至傍晚,两人偷偷吃了两串糖葫芦,才悄悄回家去。他们的身边总有暗卫守护,安全是不用担心的,可那日,还未至府邸,便迎面撞上了慌慌张张而来的裴管家。
爹...裴黎还以为是他们回去的太晚害得爹爹出来寻,生怕挨骂。
可那日裴管家并未骂他,而是用着粗糙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了许久,又抱了他许久,问:爹叫你一辈子为老爷和少爷尽忠,你愿意吗?
裴黎懵懵懂懂,朗声答道:那是自然。
裴管家眼眶通红,对他道:好孩子。裴黎再回到府中时便被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差擒了起来,他虽然只有八岁,可心中隐隐知道,府里出事了。
官差问他是不是裴府少爷,他谨记父亲的嘱托,答了是。
之后的一切便不必多说,裴黎经历了人生中最可怕的场景,突如其来的灾祸让他无措,鲜血淋漓同样让他恐惧。老爷、夫人、姨娘们,还有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一个一个排着队地被推上断头台。
裴黎排在最后。
他太小了,小到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可他知道,父亲说的尽忠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了。
分卷(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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