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毓章仅以四字简单回答了她。
英嘉央不见他多解释,又问:“伤口怎不妥善处理?”被打成这样,衣袍里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没有好好包扎上药。
沈毓章沉默了一会儿,说:“赶不及。”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皇帝一醒便传她入见,这消息传到沈府,他岂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
大殿之上,他气势强硬,神色镇静,逼着皇帝连出两道手诏,谁又能想得到他是带着这样一身杖伤提剑上殿的。
此刻血透衣袍,却还要先顾她在这乱局之中的安危,执意要将她先送回府。
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干涸,指尖皮肤被扯得紧绷。
她只觉心口似也被轻轻一扯,绷得紧了些。
……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虽有非常短暂的迟疑,英嘉央还是看向他,说:“先进来把药上了,再回沈府。”然后先行步入府中。
沈毓章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公主府中极为阔大,雕甍邃阁,高轩曲径,夜风轻来,有花草香气盈于四周。
她让婢女先去备药,回头就见沈毓章立在原处,脸色沉沉地盯着地上花阶,目中添了些说不明的情绪。
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绪,想了一下,对他说道:“宇泽每日睡得早,眼下应已睡下了。”
沈毓章闻声抬眼,片刻后,说了一个“好”字。
婢女备好药,回来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为他清理伤口并重新上药,自回屋去更衣。
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个婢女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嗫喏半天不禀。
英嘉央一面对镜摘去耳上金铛,一面问:“怎么了?”
婢女未办好差事,年幼的脸庞挂着懊色,轻声说:“奴婢们请沈将军宽衣上药,沈将军坐在屋中,冷着脸,不言不语的,奴婢们半晌都劝不动。”
英嘉央将耳铛搁在妆镜前,看了一眼镜中的婢女,并没责她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
屋门再被人打开时,英嘉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眼前。
沈毓章挨着矮榻,手肘撑在膝头,脊背绷出一道流畅而结实的线条,上面几抹猩红刺眼。
他抬眼觑她,不作声。
英嘉央轻轻叹了口气,对屋内外的侍婢们吩咐说:“药放着,你们都先下去罢。”
门被缓缓阖起,屋中点了灯,照着他冷肃的脸。
她走近他,什么话也不多说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袍。
一层接一层地揭下来,待到他上身尽裸,背上那几道杖伤又长又深,触目惊心。她扯着他衣物的手一抖,不当心地轻敲到了他的腰侧。
“央央。”
他叫她。
这一声她已有六年不闻。
当下她只觉心口再次被人轻轻一扯。
他说:“你对我,还是会忍不住心疼,是不是。”
……
十六岁那年秋,他跟随皇帝及诸皇子们出猎,虽有禁军跟着,却还是因贪猎而不当心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幸得天佑,摔伤不重,骨头也只断了肋条一根。
回京之后,她一听闻他受伤便跑出宫来看他。
当时她眼眶通红,紧攥着他的手腕,又气又急,掀开他的衣袍就要看他的伤处。
那时候的他还能忍着疼笑出来,腾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伤,不过两三个月他便又能同从前一样,能上马能张弓,能将她一把抱起来。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只觉心被揪扯得难受,半晌后闷闷地道:可是我心里面疼。
……
“你既然还是会心疼,”沈毓章的声音低沉有力,“那么我有些话要说给你听。”
英嘉央不语,手中替他轻轻清创、上药。
他背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停了停,又兀自继续说道:
“这些年你因我而受了多少委屈,我只能揣测。而我只要一揣测,就觉得心都要沉了。
“你说无意再叙你我之旧事,又说你我再无当初了。那便如你所愿,你我不叙旧事,我亦不提当初。
“我要你看这往后,我是如何待你。你若愿意把心再给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疼一分。
“你若不愿意,那么我便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止。
“但你若想把心给别人,除非我死。”
……
伤口被处理妥当后,英嘉央拿他褪下的衣物稍稍搭在他身上,说:“我去让人找些干净的男子衣物,拿来给你。”
然后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这是自他说完后,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而从始至终,她都没叫他看清她脸色如何。
英嘉央离开时留了门,夜风裹着花香侵入屋中。花香催人眠,沈毓章用手肘拄着案台,手掌撑着额头,闭眼休息。伤痛极抽人精力,不多时他便意识昏沉,几欲睡着。
朦胧间,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毓章勉力睁眼,瞟见有一角孩童的袍摆挂在门槛处,目光再向上去,正见一个想要极力隐藏自己、却又忍不住要探头向内张望的小男孩。
怔了一瞬,他幡然清醒。
小男孩被他发现,头先是往外躲了一下,没过多久,又大着胆子探头向内望了望,见屋中的男人无甚反应,便试探地抬脚迈过门槛,不算费劲地将自己挪进了屋。
他眨着眼看了看沈毓章,虽难掩好奇,却还是有礼地冲他一揖,动作带着孩童独有的青涩认真。
然后他稚嫩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你是谁?”
沈毓章想说些什么,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整个喉咙都被心头翻涌上来的热血堵得牢牢的。
他不止发不出声音,他连动都动不了,整个人像是被用粗而硬的石钉钉在了这榻上,从头到脚都僵硬着,连背部的伤口都没了痛感。
小男孩的容貌在屋中的光线下现出细节。
眉毛像娘亲,眼睛也像娘亲,脸盘……脸盘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下颌统统都像他。
沈毓章连呼吸都要窒住了。
小男孩没得到他的回应,便迈着小步子,有模有样地走近他,大胆地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十分执着地再次问说:“你是谁?”
见他不语,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几下,换了一句问:“你姓什么?”
到此时,沈毓章才终于感觉到血液回流至四肢,僵麻的手脚能够动了。
他略显艰难地从榻上起身,一条腿弯下,单膝跪在小男孩身前,让自己的目光与他的眼睛平视,然后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沙哑而微颤地回答他:“……臣姓沈。”
小男孩瞪大了双眼,近距离地看着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再问:“那你是不是我爹爹?”
不待沈毓章说话,小男孩又凑近了些,神情期待极了,说:“娘说过,我爹爹就姓沈。”
沈毓章的喉结滚了滚,反问:“你娘还说了什么?”
小男孩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很是认真地回答他:“娘说,我爹爹心中是山河,他在边疆守着我英氏的天下,那天下里也有我。所以我和别人不一样,从小没有爹爹陪在身边。”
沈毓章眼底发胀,又发酸,良久不能言。
这是他与她母子错失的六年光阴,这更是他无论如何都填补不了的愧责深洞。
他想要抬手,碰一碰身前孩子的小手,却终究按捺住了这冲动。
然而有一只小手却轻轻地摸上了他的脸,细软的小指头在他眼角擦了擦,孩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问了,你别哭。”
第27章 贰拾柒
屋外不远处,侍婢托着衣物,贴心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轻声问说:“小公子进沈将军的屋子,殿下不让奴婢们拦着,是为何?”
英宇泽年幼未封,亦非宗室男所出,虽经皇帝密允入了宗室属籍,但无名位品秩,故而公主府中人数年来只能以小公子称呼之。
英嘉央望着屋中,良久后亦轻声回她道:“宗姓虽为至高,然血脉方为至亲。他二人既为亲生父子,又何必拦着不让相认。”
……
英宇泽听见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回头去看,然后眼内闪现出欣喜的光亮,立刻丢下沈毓章,转身向后小跑了几步。
“娘,娘。”他扯着英嘉央的裙,急切地唤她。
英嘉央将手里的衣物搁下,顺着他拽扯的力道弯下腰靠近他。
英宇泽很是期待地,同时又很是小心地,贴着她的耳侧,以小得几乎要听不清的气声说:“娘,我问到他姓沈。他是不是我爹爹?”
英嘉央掀起眼睫,探了一眼孩子口中的“他”,然后温柔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后脑,亦以同样的气声在他耳边说:“去叫吧。”
“真的?”英宇泽小脸仰得高高的,露出不敢相信的高兴表情。
英嘉央唇角挑出一点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她再度抬眼时,对上了沈毓章的目光。
沈毓章仍然维持着先前单膝跪地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母子之间短短的一段互动,人如石雕一般,唯目光中湿意难抑。
英宇泽扭过上半身,眨了眨眼,试探着小声叫了一下:“……爹爹?”
沈毓章的身体明显地一震。
他被这突如其来且未敢奢求的巨大喜悦冲击得几乎维持不了自己的姿势与神态,撑在膝头的手紧紧地攥成拳,那力量似乎要令手背上的青筋爆断。
予我千秋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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