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嘱咐你,如若遇到不顺之事,可来寻我相助?”
“嘱咐了。”
“没教你该如何做?”
“教了。”
既如此,还能把事给办成这样?
她几乎要替戚炳靖被他气笑了:“我那四弟何等聪明,怎会派了你这样一个不通世故、不懂圆融的人来办这差事?所幸今日父皇不曾宣见你。”
不然,不止他的命该交待在这里,她四弟在西面也好活不了。
周怿低着头不吭气。
良久,他才蹦出一句:“四殿下做事,自有道理。”
到了这会儿,戚炳瑜总算看明白了,此人虽出身行伍,不善言辞,不通人情,可贵在对她四弟忠心耿耿。
而以她四弟目下之处境,能得人忠心追随,最是难得,最是不易。
戚炳瑜微微叹息,又问了一句:“我四弟的病,可好些了?”
周怿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迟疑之色,须臾,他才回答:“四殿下还未痊愈,眼下仍在军中养病。”
她蹙眉,道:“若没病这一场,他必该随大军征豫州了。如此,倒也不尽是坏事。”
周怿则不再接话。
戚炳瑜瞧着他两道压低的粗眉,只觉他这沉默寡言的模样倒是十足的硬气。这一把铁骨与忠诚,竟被他无声演绎得如此鲜明。不知他对自己的女人,会不会有一样的铁骨,一样的忠诚。
本已消退的红意又重新回到她两颊。她轻咳了一声,问说:“你这几日宿在何处?回头我命人送东西过去,你好带回军中给我四弟。”
“宿在北驿所。”
……
两日后,长宁公主亲临北驿所。禁中早早来人,将里外闲杂人等清退。
周怿看着内侍们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到他跟前,再看着这些人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将门自外关合。
屋中就剩戚炳瑜同他二人。
他垂手立着,不言不语,因有沉默自头到脚将他牢牢遮罩,叫人看不出他是否拘谨。
戚炳瑜自袖中摸出薄叠的落有墨渍的纸,伸臂递向他,道:“我四弟人不在跟前,太医只能按他表中所道病症斟酌着起个和缓的方子。除了药之外,吃的、穿的、书册,我也都备了一些,烦你回去带给他。”
周怿却不接药方。他直通通地道:“四殿下表中没说实话。四殿下不曾抱病,而是被人所伤。”
戚炳瑜盯住他:“外伤?他又没上过战场。军中有谁敢伤皇子?!”
而他竟隐伤不报?虽隐伤不报,却又要称病?怕人不知?
周怿不答,又恢复沉默。
戚炳瑜没逼他,想了一想,问说:“伤他的人,不是军中的……是昌王派去的人?人拿住了?死了么?”
周怿点了一下头。
戚炳瑜攥烂了手中的药方。她的胸脯起伏着,在忍抑情绪。片刻后,她问:“他还有什么事瞒着宫中?”
周怿摇了摇头。
他没告诉她,当时戚炳靖被刺,拿住了人也不声张,立刻将人灭口。他虽性命无碍,但伤还未好利索,就向手持兵部调令的陈无宇请命,随军驰援豫州城下。周怿本要跟着,但被戚炳靖断然拒绝,然后被不由分说地派了这个进京的差事。
戚炳靖既随军出征,却在每旬递向京中的奏表中声称天寒抱病。在周怿离行前,他更是严严叮嘱了一句:“若见了长宁公主,只可对她说我为人刺伤一事,旁的一概不准提起。”
估摸着此时此刻,戚炳靖应已在豫州城下,同大军筑围以计攻城事。此番各军诸部云集,豫州一旦城破,这一个大功不知会落到哪家头上。
周怿自问这趟差事办得没出什么岔子。
只是他没料到最后会被戚炳瑜又问一句:
“周怿。你为何总不敢看我?”
周怿的眼皮一跳,浑身忽地不自在起来,如被搁在火上炙烤一般。很快地,有汗自他额角淌下,可他竟不敢拭一下这汗,生怕被她瞧出他的不自在。
但他不知,他沉默的幌子已被这几串汗撕扯烂了。
戚炳瑜起身走向他:“你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没见过漂亮女人?”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他身前。她打量着他额上的汗,抿唇一笑,摸出帕子,按上他的脑门——
周怿如遭雷击,连呼吸都断了。
他根本没看见她笑,也根本感觉不出她温柔的力道,那张帕子半遮了他的目光,只坦出一小截她露在袖口外的纤细白皙的腕子。
他自耳边骤然响起的嗡嗡震鸣声中,努力分辨出她的声音:
“还是你没闻过女人的香味?……亦没被女人碰过?”
……
十支箭分别埋入十垛靶心,簇簇尾羽连续短震数下。
周怿落下手臂,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喝彩道:“周将军果然好射术!”
说话的人是皇帝。少年的声音难掩兴奋,又连称了几个“好”,然后命近侍行赏。他虽跃跃欲试,却还肯分心顾及身边的几位叔王,转顾一番,问说:“周将军,不知你同朕的四叔相比,谁更厉害些?”
周怿收了弓,上前谢赏,兼又答话:“回陛下的话,王爷文武睿材,臣岂能相比。”
戚炳靖哼笑了一声,不屑驳他这谦逊之辞,招手叫他过来席间吃杯酒。
这并未经得皇帝准允,然而周怿竟从戚炳靖之命,未请皇帝之意,径直起身入席。
待同周怿饮过三杯,戚炳靖将手中的杯底磕在光可鉴人的果案上,转首顾皇帝,道:“陛下若果真要赏周怿,何不赐他做驸马都尉。”
这话虽在请旨,然语气却不容人抗拒。
戚广铭扯了扯嘴角,笑问:“四叔,是要让周将军配哪位公主?”
戚炳靖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磋磨着杯沿,“陛下之前没同臣商量,就擅自决定要为长宁大长公主再次选尚——那臣便替大长公主做这个主了。”
皇帝尚未表态,周怿的脸色已是一沉又一黑。他紧紧握着酒杯,低声道:“王爷。不可。”
戚炳靖磋磨杯沿的动作停下。
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步下射场,随意挑了把弓,抽了三支箭。
周怿紧跟上前,在他侧后方道:“王爷!”
戚炳靖搭箭上弦,横臂一张弓,坚硬的肘骨便抵近周怿的喉间。他的声音坚决且生冷:“周怿。不必再骗我,亦不必再骗你自己。此事我意已定,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第54章 伍拾肆
相台寺大正殿的杏黄琉瓦与三重飞檐大盖覆满霜雪,隐于山峦之内。冬日百树干枝,吊着细细的冰棱。僧人身着厚厚冬衣,持帚扫除。
烧罢香,放完生,敬过钱,戚炳瑜与住持告了礼,离寺下山。大长公主的仪仗停在山脚下,遥遥依稀可见。近千级石阶,侍婢小心地托扶着她,一步一阶地往下走。
戚炳瑜神游物外,足下突然踩空一阶。侍婢吓得立刻将她抱稳了,见她无碍,才惊魂落定地道了句:“殿下方才想什么呢,这若是不当心摔滚下去,可不是小事。”
想什么?
建初十五年深秋,父皇抱恙,内书手诏,诏在外诸子归京。父皇病情渐重,她陪着母妃来相台寺为父皇祈福,将过了一日夜,就听闻戚炳靖归京,戚炳轩在途中为人所截杀,父皇于病中委皇四子行监国事。当时她同样是踏在这伴山石阶上,听后,想也未想地别过母妃,立刻回宫。
在昌庆宫殿外,周怿顶着被她掌掴出指印红痕的一张脸,面对她以重辞相激,仍以沉默相对。
“你想娶我,但你又没那本事。你既然没那本事,你就不配让我生你的气。”
她讲完这句话,多一个眼神都没留地抬脚离去。
然而走了不过十余步,周怿从后面将她追上,挡住她前行的路:“殿下!”
她停住脚步,看向他略显急切的一张脸,以为他终于要说出他久久不敢对她说的话。她心底软了些,然脸色犹然冷矜:“怎么?”
周怿镇了镇神,变得面无表情:“殿下方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臣确实没本事。但臣,从未想过要娶殿下。”
她有些不敢信自己的双耳,指甲掐进掌心,“为何?”
这两字既问出口,她的整幅尊严亦被随之扯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向后退一步,但她终究忍住了。
周怿低下头,道:“没有为何。”
他又道:“殿下莫要再在臣身上费心了。”顿了顿,他酝酿稍许,才继续道:“此前同殿下的两回欢爱,是臣糊涂了。”
“周怿。你骗我。你有什么苦衷?”
“殿下,臣没有苦衷。臣也没有,骗过任何人。”
……
戚炳靖以两个“骗”字,成功让周怿闷咽下了声音。
他何止骗了戚炳靖、骗了他自己,他更是骗了戚炳瑜。可她对他的心,当年的他如何能受?戚炳靖避难军中,蛰伏三年,终将身世一事告他知晓,这是何等的信任?!他从未被戚炳靖逼着做出过任何选择,他也根本无须让戚炳靖逼他做出任何选择。
大晋戚氏靠兵武起家,然而大晋的兵卒,却是最被轻贱的。武将不封,兵命如蚁。边境征伐连年,累累白骨委于荒丘,俱是宗室内斗争权夺利的陪葬。他在遇到戚炳靖之前,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愿视袍泽之命为己命的皇子。戚炳靖于泥淖之中拔身而起,欲以一己之力破开这昏天黑月,面对这条非生即死的通天生路,他周怿毫不犹豫地、心甘情愿地陪他去走。
转思之间,戚炳靖已是连发三箭。
他道:“箭。”
周怿默然去又取了三支箭交至他手中。
戚炳靖握着箭,并不急着再射,口中道:“周怿。建初十五年,若非你得知了我的秘事,你本该在那年便做这驸马都尉的。”
建初十五年末,长宁降嫁任铮,出阁前曾闭门三日不见任何人。直到戚炳靖去请见,她才叫人开了门。便在那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得知她曾钟情于周怿。事后他问周怿,周怿沉默不答。而长宁既已嫁入任府,他便未再多加追问。
建初十六年,周怿手刃任铮。戚炳靖再提旧事试他心意,却被周怿以淡漠的神情及一句“失手”而蒙惑。
他竟信了。他何其迟钝,竟信了周怿此言。
若非昨夜卓少炎提起,周怿为了长宁痛泣,他何以能想到被周怿的一身铁骨与忠诚所压埋在心底的深深情意。
戚炳靖重新搭箭上弦,道:“周怿。我如今身边有人,无须你再为我尽忠。皇姊多年不易,缺个人好好疼她。”
他说如今身边有人。
周怿却无法十足放心那个人。
但戚炳靖心意已定,说没有他置喙的余地,那便是当真没有。周怿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岔子,怎就叫戚炳靖醒悟被他蒙在鼓中,怎就会如此笃定,他就是那个能够好好疼戚炳瑜的人。
又是三箭连发。
予我千秋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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