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沙哑,带有极为罕见的湿意:
“少炎,我错了。”
那声音与话语中的罕见湿意令她的目光终于一动。
她的目光触上他可见水光的双眼,顿了一顿。
那双眼盛满了情绪,其间爱意赤裸,其下坦坦荡荡。
她抬手,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他拉下来,咬住他的嘴唇。她重重地亲吻他,像是从来没有亲吻过他一般,像是过了此夜便再难再亲吻到他一般。
她闭着眼,长睫颤动,直到唇间有淡淡血腥味,才喘着气,放过了他。然后她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上他的。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皮肤,而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许久,才终于开了口:
“我岂会不明白。”
他的心重重一跳。
他知道。他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明白。
她自然有过震怒,自然有过决绝,但在所有的震怒与决绝过后,她终究是懂得他的。
否则,她何必要以云麟军在戎、豫二州境内作长防,她何必要将郑至和一直带在身边,她何必在今日允让他踏入这大营,她又何必在今夜他熟睡之时轻轻吻了他。
他疼她的方式,她能够明白体谅。
她对他的爱意,从未消减过半分。
她的万般愤怒及委屈,不是因他的自以为是,不是因他的蓄意欺瞒,而是因他的那一纸死讯。
他怎能够置她于事外,而以自己的命去搏他心中之所谋与所图!倘若他有个万一,她又该如何过这余生?
这些她未说出口的话,他知道。
而他不止知道这些,他更知道她今日不愿见他的缘由。
他用手掌拢住她的后背,无声地长喟,道:“少炎,我不痛。”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犹豫稍许,才轻轻地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后缓慢地,将他紧紧地回抱。
他的吻落在她的乌发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后背的伤口因她的用力拥抱而无声地裂开,鲜血浸润敷着重重草药的厚实绷带。
而她的泪水浸润他肩头衣衫,“……若看见你的伤,我会想要杀人。”
他知道。
但他没有说。
他的吻顺着她的发滑下去。他珍重而怜惜地亲吻着她,如待瑰宝,浑然不觉自身伤痛。
她在他怀中道:“抱我。”
他明明正抱着她,可他一面吻着她,一面回答:“好。”
……
她被他抱着入睡。
他将她圈在怀里,听着她逐渐绵缓的呼吸声,目光探向自她衣袖间不当心掉落在榻上的一物。少顷,他探出手,无声地将它取回来,举臂对向月华。
清柔的月色下,她当初的亲笔墨迹潦草又敷衍,谁能料如今之赤炽情深。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谢淖
卓少炎
于今缔千秋燕好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兵马为礼,谨订此约
他垂下手臂,指腹微微摩挲上面的几字。
千秋燕好。
怀中的女人与他隔衣相拥,二人亲密而再不可分。他以目光抚摸她的睡容,久久不舍阖眼。
他所念之千秋,何止无战之当下,更在与她之燕好。
而她既以兵马予他所望之千秋,他必以千秋证他对她之深爱。
快近天明时,她在他怀里动了动,抱住他一条胳膊,于半梦半醒之间喃喃唤他:“……炳靖。”
这二字随着鄂王之死湮灭,世间本已不该再有人叫。但这二字自她口中出,叫他听得心都软了。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应了声:“嗯。”
若她喜欢,这二字便归她一人所属。即便这世间不该再有人叫,可只要她喜欢,纵以这二字唤他无数声,又有何妨。
……
晋京。
天明时分,崇德殿御案前的灯烛终于熄了。
谭君看着宗正寺的人奉旨而去,转头看向御座上的少年,问道:“陛下要将鄂王的名讳从戚氏宗室玉牒上除去,陛下心中恨鄂王到了这等地步?”
戚广铭闻声抬眼。
他漠然道:“朕是恨他。杀父之仇,多年之辱,朕恨不得将他曾存于世的所有痕迹都统统抹除。朕有何错?”
谭君眉头微陷。
戚广铭又道:“朕知道,老师是为了朕的名声考虑。他生前并未伏罪,若生后事朕下手太狠,老师怕朕会落下恶名。倘非老师之前因此故而多加拦劝,朕早已将他生前之政罢废、将他之余党处死了。朕为了压下清臣们口中的议论和手中的笔,已忍了近两个月,朕还要忍到何时?”
谭君沉吟,问:“陛下昨日,是不是又见了永安郡防御使。他同陛下说了些什么,让陛下如此难安?”
“六叔是来见过朕。但朕方才所言,同六叔毫无关系。老师之教诲,朕时时记在心头,又岂会轻易被人拿捏左右?”
“陛下如今身居大位,任何决策都须慎重。永安郡防御使督办桓、睿二王一案,多次请旨判二人斩刑,又欲戮清鄂王余党,这些事情,陛下如今打算作何处置?”
“该杀的,统统都杀了。”
少年的声音仍然漠然,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谭君慎重地确认:“陛下当真想好了?”
戚广铭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发怒,高声道:“朕有什么可怕的?朕如今还有什么须顾忌的?朕昨夜阅报,大平至今没有丝毫动静!鄂王封地与谢淖旧部人马,都已被收归了朝廷!奏报亦经老师过目,难道还能有假不成?!至于那些清臣的嘴和笔……老师经鄂王一事,如今在朝中声隆望高,文臣们有谁不敬老师之铮铮风骨?朕做什么,只消老师不开口,其他人谁敢上谏,谁敢责朕?!”
谭君目光铄铄地看着他。
这道目光令少年生畏,渐渐收敛了怒气。少顷,他的语气中添入一丝示弱,又添入一丝求助,他以少年单纯的眼神望向谭君,放平了声音道:“老师……老师如今是朕唯一能相信的人了。朕就只这一个心愿,望老师能助朕、成全朕。往后,朕一定事事都听老师的话。”
谭君收回目光,对着御座行了个一丝不苟的臣礼。
他未同意,却亦未再进谏,似以此姿态默许了少年想要做的事。礼罢,他徐徐离殿而去。
……
刑狱深牢。
狱卒看清来人,忙上前接迎,俯身行礼道:“谭大人今日来,怎未提前差人来通知。”
谭君未答,径直走向牢狱深处。
狱卒循着他的去向,颇有眼力地小跑过去,提前将牢房铁门打开,然后知趣地退得远了些。
关于牢房的人闻声而抬头,然后露出浅淡的笑意。
谭君步入牢房,在无旁人可见的角度下,躬身长揖道:“文总管。”
文乙起身,还礼,昏暗的光线将他的两鬓衬得雪白。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仿佛老去了许多。
“谢将军,如今一切安好?”
文乙低声地询问。
谭君点了点头,“前日接书,谢将军一切安好,无恙。总管可放心。”
文乙欣慰一笑。
谭君喟息,“总管与周将军,这些日子以来受苦了。”
文乙则摇头,“我等吃的这点苦,同你当初相比,又算得上什么。”
谭君回之以淡然微笑,从怀里摸出一小壶酒,扫榻而坐,递向文乙,“总管且莫嫌弃,待将来大事抵定,晚辈必再以好酒奉上。”
然后他正了正色,道:“陛下今欲杀桓、睿二王,更欲戮清鄂王余党,罢废鄂王之政。晚辈来之前,已修书发往南边,以告谢将军。”
文乙道:“大变在即,一切由将军与大人定夺便是。为避嫌,今日之后,大人不必再来看我了。”
然后,他看向手中酒壶,又笑了笑,叹道:“想当年郑公,亦好这一口。”
谭君沉凝片刻,复开口道:“当年,文总管、先师郑公及谢淳大人,三人职分所差虽大,却能怀相同之志向,因惺惺相惜而结君子之交,着实令晚辈敬佩。若先师与谢大人地下有知,见今日之事,当可瞑目矣。”
第75章 柒拾伍
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头一回见到谢淳。
是年正旦朝会,裕王入京诣阙。这位已封王辟府满两年、在边境小建军功的皇三子获得皇帝嘉赏,当被问及想要什么赏赐时,他向父君求赐几位年轻才俊,以补裕王府谟臣之缺。
朝宴之上,皇帝伸臂,遥遥点向一人,问道:“此人如何?”
裕王看了一眼,诚恳道:“此人自然好,儿臣只怕父皇舍不得。”
面对甫建军功、颇知进退的三儿子,皇帝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让近侍去将人请到御前,赐酒,问说:“谢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愿去始安郡,助朕这爱子一臂之力?”
隔着重重身影,文乙看见那位名叫谢淳的年轻男人俯身叩首,然后听见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赏识,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谨奉诏。”
裕王起身,进至御前,亲自将谢淳扶起。
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劲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进士中最得皇帝赏识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御前,修起居注,才名闻传于国中远郡。裕王此番入京在御前求赐谟臣,心里念的又何尝不是谢淳这二字。
文臣的身上总有一股气。
那气与武将的勇烈杀伐之气不同。它无形,不迫人;但它坚韧,不可摧。它撑托着辅佐明主、广济天下、治和宇内的雄图与壮志。
便是这样的一股气,令文乙下意识地收回了目光。
予我千秋 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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