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把怀中昏迷的野兔往身后人扔去,口中怪叫:“吃我一击!”
裴远时的确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清清,是因为兔子脱离了清清的掌控,竟一个激灵,在空中蹬起腿来。
他倾身上前,想把它接住,它却借着他的手臂狠狠一蹬腿,跃进了路旁的树丛间,一阵响动后,逃窜不见。
清清目瞪口呆:“它竟然,一直在装死?”
被捉住的动物用装晕装死来迷惑捕猎者,这并不稀奇,可是刚刚他们两个都忽略了这样的可能。
到手的兔子就这样飞了,清清懊恼地说:“算了,还没长成的小兔,没几两肉,等夏天长肥了再去捉一遍。”
山高林密,捉过一次的兔子哪儿能再遇上一遍?若真能又被他们遇上,也算够倒霉了。
“这兔子,别的做法我都不喜,就好一口烤全兔。现下流行的吃法是先卤后烤,以求兔肉没有腥味,只有香味,要我看,这完全就是画蛇添足……”
经此风波,清清把方才的小别扭抛到了九霄云外,兴奋地分享饕餮经。
“卤了再烤,腥味是没了,但留下的只有香料味,兔肉的鲜味野味也没了。卤了一夜,哪还有本来的滋味呀?”
“刷上油,抹上一层豆瓣酱,香味就足足的了。烤成时,再撒点盐,撒点花椒末儿——师弟你不食花椒,真真是可惜,错过了多少好滋味,有句话叫‘山猪儿吃不来细糠’……”
“咳咳,我没有说你是山猪的意思,扯远了扯远了。这点花椒末儿一撒上去,那叫一个香飘十里,我在小霜观烤,怕是镇上张铁铺也能闻到。咬一口,弹嫩爽口,又香又麻,配上点梅子酒,真是快乐赛神仙呐。”
“这大冬天的,烤东西也不方便,煮汤锅吃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啊,昨晚的蹄髈连着腿,还剩半只,今天正好来做汤,弄汤锅吃!师弟你也别不吃辣了,尝尝嘛,试一试又何妨呢……”
这一时,就试到了正月十三。
这些天里,清清变着花样做带辣味的菜,酸辣萝卜丝、红烧猪脚、水煮肉片……裴远时从抗拒到食髓知味,也不过短短十日而已。
清清对自己的厨艺越发自信了起来,没有了师父的耳提面命,她每日就在观中捣鼓吃的,或者看看杂书,外面雪还没化完,还算寒冷,便理所当然功也不练了。
这样挥霍的后果就是,还不到半个月,观中的食材就被消耗得所剩无几,必须下山采买了。
虽年节已经过了十来日,但镇上节庆的氛围仍旧浓厚。二人在镇里闲逛,买了些菜蔬,转来转去,来到了河边。
清清一时兴起,想买条鱼回去做水煮鱼吃,卖鱼的陈叔就住河边,挨着渡口,十分好找。
二人走到渡口边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清清——”。
是苏小桃,她身边站着父母,皆笑着望向这边。
清清上前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过年的寒暄话,小桃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问道:“年前我说要你同我去青州城看灯会,你可还记得?”
清清自然是忘了,但她从善如流:“当然记得,但我除夕那天受了风,晚上发了高烧,卧病了十来天才能勉强下地走动……”说着,她以袖掩鼻,病弱般咳嗽了好几声。
小桃立刻就原谅了她:“怪不得我等了你那么久,也不来山下找我,这病可还打紧?你现下感觉如何?怎么就急着出门了呢,现在还多冷呀。”
清清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观里没东西吃了,师父有事,也离开好几天了,只能我下山来……”
小桃闻言,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清清身后的裴远时:“那你师弟呢!是干什么吃的,也不说替你来。”
裴远时无语凝噎,他也劝说了她别来,但她嫌观里太无聊,一定要来镇上放放风。
苏家夫妇催起来了,小桃只得和清清作别:“等我从青州带好玩意儿回来给你!”临登上舟,还不忘警告地看了裴远时几眼,示意他要好好照顾清清。
船夫摇着橹,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师姐弟站在渡口,目送苏家的小舟远去。
渡口叫清远渡,此时稀稀拉拉停了几艘船,今日天气晴好,微风阵阵,远处群山的轮廓泛着淡淡的青色,白鹭贴着水面滑行,天高云淡,真有几分清远的意思。
临走时,清清注意到有一艘小舟和别的不同,船头系了一根黛青色的布带。
如果她没记错,这并不是本地风俗。
第20章 戴青
这不是青州本地风俗,甚至不是西南这块儿的,船头系一条黛青色布带,是长安渭水边上的习惯。
八水绕长安,渭水便是其一。相传,在天狩年间,一青年泛舟游于渭水之上,风大浪急,小舟被浪生生倾覆,青年亦没入水中,再无踪迹。
家人寻了数日,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终放弃了寻找,只当他尸身被鱼虾叼食了去。
未曾想,九个月之后,青年又出现在了长安。彼时他全须全尾,身上无一处落难痕迹不说,气度更是淡然高华,原先身上的沉疴旧疾皆无影无踪,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后来……那青年投身于逐鹿之争,踏着鲜血与尘土,登上至尊之位,这个传说便流传开来,说是当年河中有鲛神相助,他才能转危为安,乃至最后能……
真也好,假也罢。随着青年成为青史上最雄奇险峻的一笔,成为无数文人骚客赞颂或叹惋的对象,渭水边的人们开始自发在船头系一根黛青色布条,因为相传当日青年落水,身上所着便是黛青色。
也许是为了祈福,也许是为了纪念,那都不重要了。过去了太久太久,来往于长安的船只纷杂,但船头那抹远山一般的黛青,却穿越了时空,与百年前渭水边的青色衣衫,有了奇异的重叠。
从长安到泰安镇,水路得走上一个月。清清拎着鱼,回想起那艘虽然精致,但明显已经老旧的船只,船头的布带颜色鲜亮,实在让人不能不注意。
更何况,这船平底方头,是典型北方一带的船只特色,比起青州一带的湍急水流,更适合长安八水宽广浅平的水面。
也不知是镇上谁的亲故,不远万里来探访。
回去的路上,清清把关于布带的传说一五一十给裴远时讲了,裴远时起先有些意外,随后又说:
“我幼年时听闻过这个故事,这的确不是青州本地的习惯。”
幼年?清清挑眉,裴远时是在长安长大的?
但她并不多问,只感怀道:“近十年没见了,今日一遇,竟有些恍然。”
裴远时闻言,不禁看了她一眼,初春的日光清凌凌落在身侧少女的眼睫上,眼睫下的眼睛有些惆怅,有些忧伤,有些故作老成。
他觉得这样有点可爱。
二人行至镇上最热闹的街,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他轻咳一声,调转话头道:“这鱼今晚怎么吃?”
说起吃的,清清马上来了劲,正要高谈阔论,却被路人狠狠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没稳住。
撞她的人连忙拱手致歉,说没注意,清清大度一挥手,示意自己无事。
那人又客气了几句,正要离开,见清清和裴远时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人群里,犹豫片刻,道:“你们是哪家的小孩?最近镇上不太平,还是少出来玩罢。”
二人面面相觑,清清问道:“此话怎讲?”
路人惊讶:“你们竟然不知?”
清清更是茫然:“我该知道么?”
路人道:“江米镇前些天出了件大事……江米镇你们晓得不?”
清清点点头,江米镇也是青州下辖的,因特产江米闻名,距离泰安镇有三四日路程。
“嘶……这事实在可怕,我本不愿意同你们两个娃娃说……就是除夕那晚上,江米镇上有一个厨子,不知怎的和家中人发生了口角,竟一夜之间把自家满门杀了个干净……妻子、岳丈、儿女,无一幸免……”
“左邻右舍过了好几日才发现不对劲,那厨子早就逃了,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似乎是青屏山山脚的马夫。十有八九,是逃到山上去了。”
“现在大伙都说,他要么在青屏山上躲着,等个一年半载风波过了再出来,要么,就穿过山,往西南边去,据说他祖籍是云南那边的,入赘才来的江米镇。”
“总而言之,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杀人犯就在山上躲着,谁知道他饿了渴了,会不会下山来作恶,咱们还是小心的好!”
说完,这路人便匆匆离开了。
清清咋舌:“这大过年的……实在是……”
裴远时道:“方才那人说的有道理,能血洗自家人的恶徒,已经没什么干不出来了,师姐,我们快些回去吧。”
清清自是附和,内心却颇不以为意。
青屏山大着哪!主峰就有好几座,附属的群山更是数不胜数,小方山只不过其中不起眼的一座。依青屏山而建的村落也有好多处,那恶徒怎就能偏偏去他泰安镇,来我小霜观?
鱼拎回去后,清清弄了一大锅水煮鱼,鲜香麻辣自不必提,剩下的汤汁她也舍不得倒,想留着第二天下面吃。
半夜,她从一阵腹痛中醒来,急急奔向茅屋。路上经过关着小白的柴房,这小东西竟然没睡,见了清清,咩咩地叫唤起来。
可她没工夫逗弄小白,清清坐在桶上回忆当晚的吃食,水煮鱼太辣,她饭后吃了许多冻过的柑橘来舒缓,想必是吃的太杂,让肠胃受寒了。
受寒归受寒,那鱼汤是真的香辣爽口啊,明早煮了面放汤里一拌,那味道……清清猛然想起,她似乎忘记把汤收进柜子里了。
虽然此时山中蚊虫不算多,但吃食无遮无拦的放一夜,她还是有些膈应。
清清从茅屋出来,信步走向灶房,近了一看,嚯,竟然门窗也没关?幸好今晚想起来了,不然若是风吹两片枯叶进汤里去,自己只能捶胸顿足。
她快步走了进去,那碗水煮鱼还好端端在案上,她看了两眼,小心翼翼地端起,放回了柜中,临走时,看见灶上竹筐里还剩一个橘子,便随手拿了,哼着小曲出去了。
现下约莫是丑时,月亮高高悬在天上,将庭院照得透亮,初春的夜里仍旧冷,风一吹,清清背上的冷汗又出一层,直叫她打了个哆嗦。
又转了个弯,清清迈上了石阶,推开屋门,径直走了进去。
床榻仍旧温暖,像主人从未离开过一般,清清钻进被子,一把捂住因为惊讶而欲出声的少年的唇,她凑近他,压低声音:“是我!你别慌张,先听我说……”
鱼汤失了热度会凝结成冻,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知识,所以当清清看见灶台上那碗鱼汤,原本该平滑完整的表面多了一角坑洞,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
汤冷却后,另外有人去动过。
也许是裴远时?但他一向不贪口舌之欲,更吃不得辣,热汤不喝,尝冷汤做什么?清清思绪飞转,筐中的橘子明明还剩好些,怎么会过了几个时辰就只剩一个了?房门未闭,窗户大开,装米面的罐子也有被翻动的痕迹……
还有三更半夜不睡觉的小白,莫非是之前被那不速之客吵醒的?
联想到白天在山下的见闻,清清毛骨悚然,自己决不能独自一人在房内!
她把发现大致说了一遍,后怕道:“我可不敢和他正面对上,若真是那个杀了好几口人,平常惯用刀的厨子,我哪还有活路……只能装作无事,先回房再说。”
说完才发觉,作为大师姐,自己似乎太过露怯了些,清清又找补道:“……我更担心师弟一人在房中,便特地来此保护你。师弟莫怕!那人既然直奔灶房,想必只是饿极了来找吃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话说完,却迟迟不见裴远时回应,难道是吓到了?
她又温言安抚:“就算真找上来,以你师姐的能耐,定能护得咱俩周全,师弟且安心呆在我身后便是。”
仍旧是一片沉默,清清正踌躇,突然感觉手心传来异样的触感,湿润而温热……那是……
她讪讪将手拿开,原来,自己从进被窝便一直捂着他的嘴,竟忘记放下。
移开后的手掌掌心一片湿润,也不知是不是师弟的口水……
黑暗中,她听见裴远时叹了一口气。
“师姐何必强自镇定?你的手抖得厉害,手心汗也出了许多。”
清清尴尬地将手在被子上胡乱蹭了两下:“有,有么?”
“不能坐以待毙。”
少年嗓音清澈,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就算今晚只为吃食而来,那谁能断定有没有第二晚、第三晚?又如何能保证,他只是为了身外之物,不会动其他歹念?”
“本就是弑父杀妻的亡命之徒,再杀几个人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难事了,我们万不能报以侥幸,除非这人落网,否则他只要来过一次,必定就会有第二次。”
清清在这样的话语中镇定下来,她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师弟为何那样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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