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不比读书——哪怕是读书,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脩、供得起四位文房,就算这都没有,“凿壁偷光”,起码要有个“壁”,有片瓦挡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这在当今世道,就已经是比一半的人都优越的出身了。
习武要更苛刻一些,因为要有师父领进门。
贫家子弟倘若悟性绝佳,尚可在门口听院内书声,但习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会使,起码也要认得。
气门、经脉等,入门的时候都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则错认一点,走岔了气是轻的。不少功夫是师长言传身教的,压根没有一文半句留在纸面上,百部武学中不见得有一部能成为纸面上的典籍,而能成为典籍的,通常都是门派中出了一代宗师般的人物,这些人很少考虑小弟子的能力,整理出的典籍有不少佶屈聱牙,倘若没人细细讲解,一般读过两三年书就自以为不算睁眼瞎的人连字都认不全。
可是各大门派,哪个不是敝帚自珍?
大多数帮派的所谓“弟子”,其实入门以后都不过是由老弟子传一些粗浅末流的拳脚功夫,平时与普通杂役没什么区别,打起来都是人多势众的炮灰。
那厨子被她这全神贯注的一刀捅个对穿实在再正常也没有了。
周翡有那么一时片刻,几乎怀疑自己杀错了人,然而事已至此,就算真杀错了,她也不敢再耽搁了,她一弯腰将那厨子的尸体拖进伙房,又按着邓甄师兄他们的做法,生疏而细致地处理了地上的痕迹。
然后回身拴上伙房的门,沾着水缸里的水随便擦了擦手,把剩下的一个馒头拿出来,一边啃一边将伙房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饭的食盒,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柜子。
食盒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的,上面刻了个“赤”,一种是黑的,上面刻了个“玄”,虽然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但大概是为了分开给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药瓶,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
周翡对这些瓶瓶罐罐一窍不通,也不敢乱闻,干脆随手撕下一块桌布,两头一系,做了个网兜,一股脑地兜走了。
然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原地逗留了片刻,思考自己是否还有遗漏。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尖锐的马嘶声混乱地响起来。周翡一惊,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见不远处的马棚火光冲天,不知是谁又放火来又放马,简直跟她“英雄所干缺德事略同”,把她暂时搁置了的计划完美地执行了!
接着,喊杀声乍起,无数条黑影从四面八方落下来,顿时便如油入沸水,将整个山谷炸了个底朝天。
周翡真心实意地想看看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圣,然而她想起谢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发生,还要她迅速离开的警告,便直觉这伙知己不是来救人的,恐怕她再看热闹下去,石牢里的小命们就危险了。
她立刻从伙房里溜了出来,将一个包裹的药瓶护好,反手抽出长刀,逆着人群冲了出去。
外面那叫一个乱,人咬人,狗咬狗,黑衣人与山谷中的岗哨们混战在一起,周翡刚一冲出去,便迎面碰上了几个山谷中的岗哨,她提刀的手腕一绷,正要对敌,那几个岗哨晕头转向中见她也没穿黑衣,居然熟视无睹地从她身边跑过去了!
周翡:“……”
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偷着美,刚跑过去的岗哨又反应过来了,领头的一个猛地回过头来,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声暴喝:“不对,你又是什么……”
有些人怎么就不能从一而终地傻到底呢?
对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她吃饱了,手中长刀顿时如吐信之蛇,转眼随着三声惨叫,她已经放倒了三个,径直冲到了那领头人面前,那领头人一声爆喝,双手泛起铁青的光,竟要用一双肉掌去接她的刀。
谁知周翡蓦地往上一蹿,居然虚晃一招,纵身越过那领头人头顶,翻身上了一颗大树,在树冠上轻轻借力,转眼人已在两丈之外,那领头人正要命人追击,身后突然响起凌厉的刀锋,几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
周翡常年在黑灯瞎火的洗墨江中跟牵机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早已经炉火纯青,动手的时候便看见了逼近的黑衣人,当机立断撂下他们脱身而去。
此时,地下石牢中的谢允已经半睡半醒地养神良久,终于在压不住的喊杀声中睁开了眼睛,外面是什么场景他看不见,但听声音也大概能想象到。他扶着冰冷的石壁站起来,腿有些软,步伐却不着急,缓缓地踱步到墙上有孔洞的一侧,侧身靠在墙上,对隔壁的白骨低声道:“布衣荆钗盖不住倾城国色,吃斋念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么总有人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霍连涛真是个棒槌啊。”
白骨默无声息。
谢允摇头一笑,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忧色,说道:“这祸端比我想象中来得还早,那小丫头也真会赶日子,你说她跑得掉吗?”
就在他身在囹圄,还替外面的人闲操心的时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上面一串砂石掉下来,蹦起来的石头子三蹦两蹦地砸了那白骨一个脑瓜崩,把那已然魂归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脑袋掉下来了。
“哎哟。”谢允十分心疼地看着那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头颅,心道,“罪过罪过,又是谁这么毛手毛脚的?”
下一刻,一道人影蓦地从那窄小的缝隙中冲了进来,两步便带着一身烽火气落到了谢允面前,来人飞快地说道:“我都不认识,你快看看哪个是解药?”
谢允看清去而复返的周翡,蓦地变色,她手中竟然只剩了一把光杆刀,刀鞘不知落在了哪,不但跟人动过手,恐怕还是一路砍过来的,他难道敛去笑容,一时露出几分厉色:“我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周翡从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这点温柔的“厉色”:“别扯淡,外面打成一锅粥了,你少啰嗦两句,快点看。”
谢允被她噎得不轻,然而事已至此,废话无益,他只好挨个接过周翡从小孔里递过来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肠散、金疮药粉、这还一瓶鹤顶红,这个是什么?春……嘶,你跑哪去了,怎么什么都拿?”
周翡莫名其妙地问道:“春什么?”
“抹春饼的酱……别瞎问。”谢允顺口胡诌,同时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过了下一瓶,先是闻了一下,随后他“唔”了一声,又倒出一点尝了尝,先开始有一点淡淡的草药味,片刻之后,那点草药味陡然发难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顺着舌尖经过他口中,瞬间淹没喉咙,冲向四肢百骸。
谢允一个没留神,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股辣味仿佛一排大浪,灭顶似的扫过他骨缝中缠绕的温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气缓缓回归到他身体里,谢允挣扎着举起一只手,哑声对周翡道:“是……是这个。”
周翡眼睛一亮:“这就是解药的药膏吗?一次吃几勺?”
被辣得死去活来的谢允闻听这种“童言无忌”,差点给她跪下,忙道:“别别,抹一点在鼻下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周翡三言两语把突如其来的黑衣人说给他听了,谢允越听越皱眉,说道:“不好,你从那边上去,跟我走。”
说着,他试着提了口气,直接顺着送饭时吊下来的那草绳飞身而上,虽然周身血脉还有些凝滞,但大体不是半瘫状态了,他从头上取下束发的簪,那东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是少见的玄铁,头很尖,跟时下男子用的束发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时是干什么坏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锁头给捅下来了。
周翡见状,不再耽搁,顺手捡起白骨脑袋放回原位,怎么下来的怎么上去了。
此时,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条火海。
☆、城门失火
谢允将解药的瓷瓶磕碎了,这时候就不必讲究什么干不干净的问题了,他一路将药膏抹在每个石牢的门口。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边挨个将石牢门上的锁砍松,一边尽量不去直视用各种姿势舔牢门的兄弟们……有些好汉大约吃不惯辣,舔完还要神情痛苦地叽喳乱叫一番,好不热闹。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测的杀手,唯有他们俩救火似的捞了一路。
谢允的轻功不知师承何处,简直有点邪门,周翡怀疑他骨头里可能灌了好多气,飞奔起来完全不费力,就像一张被大风刮走的薄纸,她本就有些追不上,还得扛着大刀干体力活,一时连气都快喘不匀了。
最要命的是,这一大圈砍下来,她没能找着李晟。
周翡心里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别人告诉她的那些个剥皮挖心的传说。
李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倘若被那什么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毡子可怎么办?
四十八寨里有一年来了一头脾气暴躁的熊,差点伤着几个去山里捉山鸡的小师兄,被一个长辈追踪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来,说要剥皮做个毡子,那时候周翡还很小,只记得那狗熊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脸死不瞑目的阴郁,仿佛咬牙切齿地打算来生再报杀身大仇——这是周翡野猴子一样里的童年不多的阴影。
此时,她自动将李晟的脑袋安在了熊身上,想得自己不寒而栗。
就在她开始因为压力太大而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谢允突然刹住了脚步。
周翡:“怎么……”
谢允伸出一根手指:“嘘——”
他神色实在太严峻,周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渐渐的,一阵琵琶声从满山谷的喧嚣中传了出来,刚开始只有纤纤一线,而后越来越清晰,竟如同在耳边响起似的,将所有喊杀与杂音一并压了下去。
那琴声并不激昂,反而凄凄切切的,低回婉转,甚至有些气如游丝的断续感。
“哭妆。”谢允低声道。
周翡诧异道:“什么?”
谢允缓缓地说道:“一段唱词,说的是一个美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灯下和烛泪哭薄幸人,胭脂晕染,花残妆、悼年华……”
周翡满脑子人皮毡子,哪听得进这种风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断他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伸手拦住她,肃然道:“后退,来者不善。”
他话音没落,远处山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周翡夜里视力极佳,看出那是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着个琵琶,披头散发,衣袂飘逸,随时能乘着夜风飞升而去似的,那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忽地一顿,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过三两转瞬,已经顺着漫长的山脊落了地。
他所到之处,原本打得乌眼鸡一样的两路人马纷纷退开,或戒备、或畏惧。
那人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轻盈得不可思议,偏偏速度极快,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山谷正中。
他微微低头敛衽,行了个女人的福礼,然后开口轻轻地嗟叹一声——别人的叹息是喷一口气,最多不过再使劲一拍大腿,他这一声叹息却长得像唱腔,余音缭绕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识地跟着微微提了一口气,总觉得他后面得唱起来。
不过还好,那人倒是没哼唧,只是说道:“家门不幸,我手下精锐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这些废物,沈先生大驾光临,也不知事先通报我一声,实在有失远迎。”
谢允眉头一皱:“……沈先生?”
周翡却揉了揉眼睛,她见那人分明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这一说话,却又分明是个女的。
这时,半山腰上“呛啷”一声,一道石牢的门自己打开了。
周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里面那间石牢里关的,可不就是那个说话喜欢危言耸听的前辈?
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形有些佝偻,双手背在身后,显得越发没了精气神。
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抱琴的人,咳嗽了几声,说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扰,朱雀主别来无恙啊。”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脚尖,想看看这传说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长着几个鼻子几张嘴。
山谷中灯火通明,那“大妖怪”并不青面獠牙,反而有几分清瘦,一张映在火光下的侧脸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辩,唯独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几层胭脂,殷红殷红的,像屈子《楚辞》中幽篁深处的山鬼。
朱雀主抬手拢了一下鬓角,轻声细语道:“我是个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讨生活,与沈先生往日无冤来,近日无仇,您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沈先生”沉声道:“确有一事相求。”
朱雀主指尖轻轻地拨动着琵琶弦:“洗耳恭听。”
沈先生道:“可否请朱雀主自断经脉,再留下一只左手?”
周翡:“……”
这病秧子找揍吗?
谢允低声对她解释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做木小乔,掌法独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个左撇子,左手有一门‘勾魂爪’,号称无坚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带毒,见血封喉,阴得很。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岗哨,还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带来的黑衣人全都安静如鸡,跑的顾不上跑,打也顾不上打,屏息等着听木小乔发话。
“沈先生实在是强人所难啊。”木小乔居然也没急,仍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领教一二了。”
谢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可能是谢允天生自带圣光,这一天一宿间,周翡对他无端有种信任,她反应奇快,立刻依言捂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么严丝合缝,饶是她动作快,一声轻吟似的琵琶声还是撞进了她的耳朵。
周翡当时就觉得自己来了一回“胸口碎大石”,五脏六腑都震了几震,一阵晕头转向的恶心。
其他人显然没有她这样的运气,朱雀主这一手敌我不分,以他为中心几丈之内的人顷刻间倒了一片,离得稍远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刚解了温柔散,手脚还在发麻,立刻遭了秧,内伤吐血的就有好几个。
半山腰上的“沈先生”蓦地飞身而下,他站在那的时候像个像一株霜打的茄子,这纵身一扑,却仿如猛禽扑兔,泰山压顶似的一掌拍向朱雀主头顶。
朱雀主嘴角竟还擎着一点笑意,五指骤然做爪,一把扣住沈先生的手腕,地面上的石头受不住两大高手之力,顿时碎了一大片。勾魂爪骤然发力,随后朱雀主微微色变,轻“咦”了一声,一个转身便已经飘到了数丈之外,手中扣着一样东西——他一把将沈先生的手掌齐腕拽下来了!
那手掌不自然地伸着,断口处却连一滴血都没有,痨病鬼似的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地站在原地,两袖无风自动,拢住残缺的左腕。
周翡自以为见过百家功法,却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能用义肢打出那样一掌。她从未见过这种绝顶高手动手,一时顾不上自己胸口闷痛,看得目不转睛——那两人顷刻之间过了百十来招,朱雀主木小乔身形翩翩,出手却像毒蛇,沈先生没他那么多花样,乍一看有些以静制动、以力制巧的意思在里头,步伐中却另有玄机……究竟是什么玄机,周翡一时没看明白,只好先记在了脑子里。
谢允骤然色变:“‘棋步’——沈天枢?”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随口问:“谁?”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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