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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张晨飞一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好长时间没吃过饱饭的胃里顿时塞得不行:“哎呀……你这……我说你什么好!”
    周翡颇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这回事办得糊涂,下回改了就是,混乱中她也没多懊恼,还颇有些庆幸地对张晨飞道:“哦,没什么,那累赘要是不在这里更好。”
    说着,她脚步一顿,持刀而立,将几个跟着跑的同道中人放了过去。
    张晨飞怒道:“你又干什么?”
    周翡冲他挥挥手:“我来断后。”
    这帮人有武功比她高的,也有经验比她丰富的,可惜一个个都好不狼狈,眼下能跑就不错了,还大多都手无寸铁,周翡觉得自己断后责无旁贷。
    那指点过她的老道大笑一声,也跟着停了下来:“也好,贫道助你一臂之力。”
    谢允脚步一顿,他们此时在最高处的石牢附近,相当于半山腰,他居高临下的扫过山谷,见方才追杀他们的人此时已经无暇他顾,反而是七八个“北斗”带来的黑衣人沿着石牢往上追了过来。
    “不忙跑。”谢允道,“先服解药的,功力恢复些的诸位到外圈去,后服解药的往里退,先灭了那些火把!”
    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去捡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开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
    四下转眼就黑了,众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谢允的意思——他们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资格充当一回漏网之鱼。
    只要宰了第一波追上来的人,下面的两路人马狗咬狗,一时半会察觉不到他们,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去!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这群人里,勉强能一战的还没有七八个人,只有周翡手里一把像样的刀。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不要说她上蹿下跳了两天两宿,正十分疲惫,就算她全盛的时候,也不可能挡住北斗手下七八个好手。
    谢允眉头一皱,还不等他想出对策,周翡不需要别人吩咐,已经提刀迎了上去。
    谢允:“等……”
    然而敌人和己方“大将”都耐心有限,没人听他的。
    周翡一动手就发现压力大得不行,虽然也有人帮她,但黑衣人们训练有素,显然看得出她才是这一帮倒霉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注意先摆平她。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手里这把刀柄开始不堪重负,不由得暗暗叫苦——自从那次跟李晟擅闯洗墨江,她就跟穷神附体一样,什么兵器到她手里都只能用一两次,比草纸消耗得还快,再这么下去,四十八寨要养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这么些年,赚没赚够给她买刀的钱。
    正这时,那老道忽然开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后三,挂其玄门。”
    周翡:“……啊?”
    她爹走了以后,就没人叨叨着让她读书了,早年间学的一点东西基本都还了回去,好多东西只剩下似是而非的一点印象,听老道士玄玄乎乎的这么一句,顿时有点懵。
    谢允忙道:“那块大石头看见了么?借它靠住后背!”
    这句周翡明白了,闻声立刻往旁边的山石退去,黑衣人们一拥而上,要拦她去路,老道大声道:“左一,削他脚!”
    这回,老人家照顾到了周翡的不学无术,改说了人话,周翡想也不想一刀横出,眼前的黑衣人连忙起跃躲闪,正挡住身后同伙,周翡一步窜出,借回旋之力轻叱一声,刀背将那黑衣人扫了个正着。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精通阵法,每一句出口指点必然在点子上,时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凭空多了七八个帮手似的,自己跟自己组成了一个刀阵。
    谢允绷紧的肩膀忽然放松了,低声道:“原来是齐门的前辈。”
    老道这一门功法叫做“蚍蜉阵”,严格来说是一种轻功,暗合八卦方位,一人能成阵法,最适合以少胜多,当年齐门派开山老祖有以一敌万之功。
    周翡时常与洗墨江中牵机为伴,不怵这种围攻,对蚍蜉阵法领悟得很快,绕石而走,一时居然将众多敌人牵制住了。
    谢允:“那位大哥,拦住左数第三人……前辈,别讲义气了,背后给他一锤!”
    被他点名的黑衣人闻听此言,不由得回头观望,谁知身后空空如也,他来不及反应,便被赶上来的张晨飞一掌拍上头顶天灵,此乃大穴,哪怕张晨飞手劲不足,也足以让他死得不能再死。
    谢允与老道配合得当,有指点的,有胡说八道的,借着周翡手中一把刀,众人拳脚巨石齐上,转眼竟将这几个黑衣人杀了个七八。
    有一人眼见不对,飞身要跑,谢允喝道:“拦下!”
    周翡手中刀应声掷出,一刀从那人后背捅到前胸。
    ……然后拔不出来了。
    她情急之下手劲太大,刀入人体后撞上肋骨,在血肉中分崩离析。
    周翡:“……”
    终于还是没逃过败家的宿命。
    “回头赔你。”谢允飞快地说道,“快走!”
    他带着这一伙人冲向了黑暗中,穿过两侧石牢,往高处的小路拐去——那是他最早给周翡规划的逃亡之路。
    原来这家伙嘴里说得大义凛然,其实心里早打算好了,这一圈走下来就是从下往上的,连救人再逃跑,路线奇顺,半步的弯路都没走。
    周翡稍微一想便理解了其中的道理,他们先行占领高处,哪怕带着一群丧家之犬,也相当于占据了主动,下面的人往上冲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真是手无寸铁,好歹还能扔石头,而且不用担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她心里刚一转念,山谷里就突生变故。
    木小乔与沈天枢约莫在伯仲之间,沈天枢身上看来确实带着旧伤,因此气力略有不济,勉强算是逊一筹,但武曲童开阳一来,形势立刻逆转。
    木小乔将琵琶自胸前横扫,与童开阳的重剑撞在一起,顷刻间碎成了一把,碎片漫天乱飞,那朱雀主微仰头,张开双臂,宽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来,他全不着力似的,自下往上飘去,亮出嗓子来一声:“去者兮——”
    那是个女音,清亮如山间敲石门的泉水,悠悠回荡,经人耳、过肺腑,化入百骸,竟叫人战栗不已。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头,望见木小乔的脸,他嘴角红妆晕开,像是含着一口血,冷眼低垂,看遍人间缠绵。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侧一晃,周翡蓦地回过神来,原来是跟她一起殿后的老道用那鸡毛掸子似的拂尘在她肩上轻轻打了一下。
    周翡心里一时狂跳,见周围受那大魔头一嗓子影响的不止她一个人,连沈天枢都僵了片刻,而就在这时,脚下的山谷中突然响起闷雷似的隆隆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挣脱出来,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四下弥漫开。
    “这疯子在地下埋了什么?”
    “他居然在地下埋了火油!”
    两个声音在周翡耳边同时响起,一个是那道士,一个是谢允,这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一人捉住周翡一条胳膊,同时用力将她往后拽去。
    周翡没弄清怎么回事,茫然地被人拉着跑,他们一群人好似脱缰的野马,没命地从这一侧山巅的小路往山坡下冲。
    木小乔在身后纵声大笑。
    而后他的笑声湮灭在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地动山摇,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冲天而起。
    ☆、夜话
    周翡被巨响震得差点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见。
    有些身体弱些的干脆趴下起不来了,谢允喊了两声,发现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只好忍着难受匆匆打手势,逼着他们爬也得爬起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帮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厉害——那木小乔大概是仇家满天下,既然早有准备,不可能没有后招,而沈天枢和童开阳那两人可谓是“祸害遗千年”,当年连梁绍那个狠角色都没能把他们俩干掉,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烧成糊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会又撞见那几尊不分青红皂白的杀神。
    他们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掉以轻心。
    能留在谢允身边的,基本都是那时候没走,跟着出来救人的,因此这会不用吩咐,便各自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残,连夜急奔出约莫有二十多里,谢允终于松口让他们休息。
    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形象,这群南来北往的英雄好汉们各自筋疲力尽地横在地上,只恨不能长在土里生根发芽,躺个地老天荒,再也不动弹。
    夜空尚未被启明惊扰,漫天星河如锦。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坏人、英雄枭雄,弄不好都熟了,到头来,居然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机缘巧合地逃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的,那笑声瘟疫似的传开,不过片刻,众人都疯了,有大笑的,有垂泪的,有依然茫然回不过神来的。
    周翡靠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脑子里还乱着套,耳边还有刀剑与爆炸声的幻听,脑子里一会是黑压压的北斗夜行人,一会是满山谷的火光与血,一会那蜉蝣阵法又在她脑子里自动推演,忙得不可开交,心口还在狂跳,只觉得下山来这几个月,仿佛已经比她的一生都要长了。
    谢允见众人要疯,连忙收拾起神智,开口指挥道:“那边有水声,里头必有鱼,诸位先中毒又劳累,大概十分疲惫,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启程,一天之内赶得到华容,也好落脚联系家人朋友。”
    众人死里逃生,草根树皮都啃得下去,哪还有意见,几个缓过一口气的汉子自发站起来,分头去抓鱼打猎,几个火堆很快升起来,在石牢中关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种自由自在的快活,显得弥足珍贵了。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报家门:“贫道出身‘齐门’,道号冲霄子,今日幸甚,与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缘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来历的谢允,众人都是一震。
    当今,“齐门”与“全真”、“武当”“青云”齐名,并称四大观。
    其中,齐门中人深居简出,又精通阵法,从来狡兔三窟,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掌门的道号有些名气外,其他人基本就是个传说,一辈子也不见得见过一个活的齐门中人,尤其“冲”字是跟现任齐门掌门一辈的。
    当下便有人问道:“道长是怎么落到那魔头手里的?”
    冲霄子摆手道:“都是我派跟活人死人山多年的旧恩怨了,惭愧,也是贫道学艺不精,才不留神着了那人家的道儿。”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后没多久,就找到了这地方,重新给自己炮制出了一个魔窟,他们这群人还不是同时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难尽。
    木小乔似乎有饲养俘虏的爱好,根据他那连马都抢的穷凶极恶劲头,扣下这许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谁勒索去了。
    相比起来,四十八寨这种自己租地种田,没事跟山下老百姓做买卖的“黑道”当得简直是不称职。
    冲霄子叹道:“那朱雀主声名狼藉,全然不讲规矩道义,虽然可恶,扣下我等这么长时间,倒也未曾不由分说地全杀干净,反而是北斗那两位大人,做事忒是狠毒。”
    老道士内蕴颇丰,出身清正,说话很有修养,提起一干生死相斗的仇人,也不出恶语,旁边有那莽撞人却不干了,嚷嚷道:“道长客气什么,什么‘两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养的两条狗!”
    冲霄子笑了一下,没跟着逞口舌之利,对谢允和周翡抱拳道:“还得多谢这两位小友高义,不知二位师承何处?”
    有他开头,众人立刻纷纷附和着围了上来。
    周翡三天没合眼,正有点打瞌睡,忽然被这么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手里还不知被谁塞了一条刚烤好的鱼,活生生的吓醒过来了。
    有人唾沫横飞地替她吹牛道:“这姑娘小小年纪,真是使的一手好刀,我可瞧见了,她‘刷刷刷’这么起落几次,就逼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周翡:“……”
    她连大狼狗的毛都没摸到一根,还喂了人家一个馒头吃。
    晨飞师兄上前替她解围,自报了家门,又一抬手在周翡头顶上按了一按,说道:“这是我寨中的小师妹,往日里虽然尽是调皮捣蛋,难为她也能干点正事。”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的有名,晨飞师兄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便好似炸了锅,一时间“久仰”之声此起彼伏,夸什么的都有。
    有人十分激动地问道:“可是‘破雪刀’么?”
    周翡确实用过一点破雪刀,然而自认功夫很不到家,她亲眼见识了这群大侠们造谣传谣的能耐,唯恐隔日传出“某月某日,破雪刀东挑贪狼西砍武曲”的胡说八道,忙不迭地否认道:“不是不是,我资质不好,破雪刀大当家不肯传。”
    好在她是个小姑娘,大侠们也不好意思总缠着她说话,都去“围攻”谢允了。哪怕他自称自己只是个铸剑的买卖人,因为雇主托他铸剑给霍堡主当贺寿礼,给的订金又高才亲自跑一趟——但愣是没人信。
    周翡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藏进寨中师兄们中间,小声交待自己因为什么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么被掳走,她又怎么追来的事说了。眼下晨飞师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么走,先联系谁,如何与王老夫人汇合等等杂事,就全交给他了,周翡只要跟着走就是了,她便放宽了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起各路豪杰们吹牛来。
    听着听着,周翡就有些走神,她以前心心念念地想胜过李瑾容,这会,突然又生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她外公的名字,现在,报出四十八寨的名头,大家说的都是“李大当家”的破雪刀,那……什么时候提起四十八寨,他们都会想起“周翡”呢?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自我审视,觉得异想天开不说,“周翡”这俩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点耻,于是又丢在一边了。
    吴小姐在水塘旁边将自己的手脸细细洗干净了,又把周翡给他们送药时候用的那块手帕洗了一遍,仔细晾在旁边一根小树枝上,四下都是一帮散发着难以言喻味道的大老爷们儿,她别无选择,只好坐在周翡旁边。
    周翡看了她一眼,把没啃过的半条鱼撕下来分给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姐的闺名通常是不好叫别人知道的,周翡一个从小殴打先生的货也不知避讳,大喇喇地就当着一帮人问出来了,好在她是个姑娘,不然指定得让人当登徒子。
    吴小姐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识相地背过脸去,假装没听见,她脸一红,蚊子似的对周翡小声道:“我叫做楚楚。”
    周翡点点头:“我娘说你爹是个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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