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将长刀挂回刀鞘内,反身走到屋前,隔着窗户看了吴楚楚一眼,见她连日颠沛,头一次挨着枕头,睡得死死的,一点也没被惊动,便给她带上门,自己坐在了门口,段九娘也凑过去,坐在她旁边。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练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说,那也比李晟强,李晟都没捞着大当家传刀呢。
她便丝毫不当回事地说道:“吃力就慢慢练呗。”
段九娘正经八百地点点头,严肃地说道:“是这个道理,往后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觉已经十分用功,便将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练刀的事讲给她听。段九娘一听见“四十八寨”几个字,就十分专注,恨不能将周翡每个唾沫星子都拓印下来,暗自珍藏。
然而听完了这一段,她却又笑道:“你这叫什么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妈妈,肯定最会纵着你们啦。”
她的记忆颠三倒四,这会好像又记串了辈分,拿周翡当了李徵的女儿,周翡只好给她纠正回来。
段九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又说道:“我小时候刚开始练内功的时候,有师兄弟好几十人,头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门三年,连我在内,就剩下五个人啦,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翡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能死人的门派,忙震惊地摇摇头。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说道:“因为我师父每个月过来传一次功,将一道真气打入我们体内,那个滋味你肯定不晓得,浑身的皮肉要跟骨头炸开一样,这种时候,你可万万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会爆体而亡,得忍着刮骨之痛,一点一点将那股乱窜的真气强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础打完,后面就是锻体,锻体就更容易死啦。我师父常说,没断过的骨头都不结实,又过了两年,就只剩下我和师兄两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觉这门派不像教徒弟,像养蛊。
段九娘便怒其不争地看着她叹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纠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么?李瑾容那个小丫头何时有你这么大的闺女了?”
周翡听她这样糊涂,也就不怎么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话了,颇有耐心地重新将自己的家谱讲给她听……不过讲也没用,过了一会,她又变成“重孙女”了。
两人说的话,时而对得上,时而根本是鸡同鸭讲,然而说来也怪,白日里,周翡还恨不能将这疯婆子千刀万剐,这会她大半夜不睡觉,跟段九娘坐在一起,听她乱七八糟地讲陈年旧事,却又觉得又新鲜又亲切,一点也不嫌她脑子里是一锅熬了十多年的糊粥,一聊聊到了天亮。
周翡便对段九娘说道:“前辈,你不要在这鬼地方受他们的气了,跟我们回寨中吧。”
她的前半句话,段九娘有点没听懂,大概她的神魂颠倒在过去,也并没有觉出自己现在受了什么气。
后半句却懂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随即又一呆,这一呆就大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前辈?”
段九娘就跟诈尸似的,“腾”一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去四十八寨做什么?守寡?”
这一瞬间,她好似终于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时哪一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头。
周翡只觉得周身一麻,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真气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经八脉之间。
寻常内息都如水流,有的宁静些、有的暴虐些,可是这股内息却仿佛一柄剔骨钢刀,不由分说地从骨缝中穿入,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便似乎给人剥皮抽筋似的。
段九娘就跟让鬼附了身一样,一扫方才的“天真活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翡疼得吭不出声来,面无表情道:“枯荣手‘内外有别’,我练的是‘枯’,真气注入你体内,便会翻转成‘荣’,生生流转不息,你只要是能挺过去,就能练我师兄的功夫。‘枯荣手’中,枯手虽然更狠毒,但归根到底,荣手更厉害,只不过克化的时候吃的苦也更多些,当年所有练荣手的同门,一年之内就死得只剩我师兄一个人了……可惜我师父那混账一个人只肯传一门功夫,枯荣手相生相斥,我跟我师兄一枯一荣,没法互相传功。”
周翡耳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叨叨了些什么。
老仆妇听见动静,连忙从厢房中跑出来,见周翡脸上已经没了人色。
她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间,很快便被打进来的枯荣真气冲开了,周翡再也坐不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她手脚轻轻地抽动着,不知是微弱的挣扎,还是无法抑制的哆嗦。
老厨娘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么?”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觉的吴楚楚才刚刚方才从美梦里醒来,未成想又生变故,简直要崩溃,一个平素笑不露齿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里,忙要伸手将周翡扶起来。
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变质成了石头,又硬又冷又沉重,她徒劳地伸了两次手,竟不知该落在哪里,急得团团转。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边的树下盘膝坐下,她一会像老妖怪,一会像小女孩,可是这一坐,却又隐约有了些许宗师一般的渊岳之气……只是约莫不是太温和正派的“宗师”。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来,宗门林立,有些门派纵能因几个风流人物显赫一时,也终于有衰,后代传承便如那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可知为什么?”
在场三人,一个歇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只会绣花吟诗,还有一个毕生专注于扫帚与锅铲大业,并不关心其他俗事——没有一个能领会段宗师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论。
苦无知己的段九娘只好寂寞地自说自话。
她说道:“你因何习武?学的什么刀枪剑戟?走的什么天地乾坤道?你们那些个迂腐的名门正派,只会教弟子‘习武是强身健体’,说什么‘将来要锄强扶弱’的废话,教出来的弟子也多半是给人‘锄’的废物!武学一道,就是挣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没有这一层精气神,你和打把势卖艺的有什么区别?你翻的跟头还不见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来修得很短,这一阵子天天逃命,却是顾不上了,长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抠进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肉模糊。
吴楚楚哭着恳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侠的外孙女,不也相当于您的晚辈?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的父母兄弟,岂不是要伤心死了?夫人您心里就不难过吗?李大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么忍心?”
段九娘被她这几句话说得愣了半晌。
吴楚楚见她神色松动,忙机灵地再接再厉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听了,摇头道:“那我救不了,枯荣真气已入她体内,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
吴楚楚差点给她跪下,这不是管杀不管埋么?
段九娘说着说着,面色又不近人情了起来:“她要是真李家血脉,就不该连这一点苦头都吃不了,倘若真是这么废物,死在我手里,也比出门在外死在人家手里强!”
☆、第39章 走岔
吴楚楚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边,不料这一等,她就从天黑等到了破晓,又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来送了两次饭,每次在院外重重的敲门,她都要好一阵心惊肉跳,每过一刻,吴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无声无息地死了。
枯荣真气好似一伙不速之客,横冲直撞地卷过周翡全身,所到之处,皮囊虽然完整,里面的血肉却好像都搅成了一团,走一路炸一路,继而气势汹汹地逼入她气海中,与她原有的内息分庭抗礼,两厢来回冲撞,全然没有一点想要携手合作的意思。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偿命的一把好手,这么复杂的一个过程,她只用了“收服”俩字就给周翡概括了,别说功法,连句口诀都没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听信,她着实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脑子里还能装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诀。
渐渐的,周翡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还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识几次险些断绝,然而终有一线摇摇欲坠地悬在那里。
她不肯承认自己怕死,只是不能在仇天玑还气急败坏地四处搜捕她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周翡想,她还要送吴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亲口告知噩耗,还要回来找北斗报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了山,都还没来得及去见她爹一面。
周翡将这些无论如何也死不得的缘由反复在心里念叨,念念如沙,然而砂砾沿着同一个轨迹滚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几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执念。
傍晚将至,老仆妇烧了一壶水,用长签子穿着硬如鹅卵石的冷馒头,在火上烤热了递给吴楚楚:“姑娘,吃点东西吧。”
吴楚楚对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周翡,还有一个端坐在旁边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没事好做,只能胡思乱想,想她颠沛流离的过去与渺茫艰难的未来,心头正一片惨淡,没当场找根长绳吊死已经是心宽了,哪还有心情啃干馒头?
她便苦笑了一下,摆手推拒了,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跟难得安静了一天的段九娘说了话。
吴楚楚问道:“夫人,她什么时候能好?”
段九娘睁开眼,先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翡,吴楚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脱口一句“你们是谁,这怎么了”。
好在没一会,段九娘就艰难地想起来了,她端详了一遍周翡的脸色,又似有不解地皱了皱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
段九娘说着,站了起来,围着周翡转了好几圈,颠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将枯荣手的来龙去脉又给吴楚楚念叨了一遍。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个不闹不好就要死人”外,吴楚楚这门外汉什么都没听懂。
段九娘抬起头问她道:“多久了?”
吴楚楚道:“一整天了。”
段九娘皱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说,头一次接触枯荣真气的人,最多能撑三个时辰,撑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撑过去的,自然能一点一点将枯荣真气化为己用,她怎么一整天了还是这样?”
吴楚楚泪流满面道:“我怎么会知道?”
段九娘自从疯后,凡事便不去深思量了,乍一动用尘封的脑子,好似个瘫了八年的人练习用腿行走——基本使唤不动,只好驴拉磨一般地原地团团转。
吴楚楚被她转得眼晕,用力回忆了一遍方才段九娘那一堆云里雾里的话,心里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急急地说道:“夫人,你方才说,你师父不肯将枯荣手全部传给你们?”
段九娘皱着眉道:“那老鬼不安好心,不是存心想教我们,根本是打算拿我们给他练功用,自然不肯全心全意的教。”
吴楚楚没太懂什么叫做“给他练功用”,便忽略过去不去细想,又掰着手指说道:“枯可以传荣,荣可以传枯,也就是说,一个练荣手的人只能给练荣手的人传功,对着枯手则不行?”
段九娘道:“那个自然。”
“所以最后剩下两个人,一枯一荣,互相之间谁也没法帮谁练功,这倒也讲得通。可是我听夫人方才说,你学艺三年后,师门剩下五个师兄弟,那么想必除了令师兄外,都是枯手,令师倘若不安好心,为何不怕你们四个枯手互相传功?”
段九娘理所当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荣手乃是世上最强横霸道的内功心法,速来唯我独尊,不与别家功夫相容,除非刚开始就修习了枯荣二气,否则三年之后内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荣真气,岂不是找死?”
吴楚楚不祥的预感成了真,顿时脸色煞白。
段九娘不耐烦地问道:“又怎么?”
吴楚楚缓缓道:“夫人,阿翡练你说的‘别家功夫’已经十多年了。”
段九娘:“……”
其实这道理,换个稍懂些武功的人,一听就懂了,偏偏这里只有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疯子和两个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却根本没机会说话。
段九娘愣了一会,继而又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是我疏忽了,可这也没什么,我瞧她以前的内功练的也是稀松二五眼,一点用场也没有,倘若相冲,废了以前的功法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吴楚楚一听,心头立刻更惨淡了——按这话说,死了重新投胎可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周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被谁挪到了床上。她好像一辈子没合过眼了似的,忍不住想陷进床里躺个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身上是软的,手脚都沉重得不像原来长的那副!
周翡愣了片刻,脑子里“轰隆”一下炸了,瞬间,真是百八十条瞌睡虫都跑光了,她用力抓了一把床褥,想将自己撑起来,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断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了血,被这一抓又重新崩开。
十指连心,周翡“嘶”一声,又摔了回去。
吴楚楚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困得东倒西歪的,被她这动静惊动,急忙扑过来:“阿翡,你还好么?”
周翡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她没理会吴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门口——段九娘那大祸害正倚着门框站着。
周翡没吭声,硬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缓缓地抓住了床头的长刀——见人提刀,便和“端茶送客”差不多,都有固定的意义。
段九娘察觉到她的敌意,脚步一顿,停在她三尺之外,负手说道:“我以化功之法暂时封住你身上两股内力……你感觉怎么样?”
周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暂时?”
段九娘点点头:“不错,只是暂时,待你修养两天,我便可以出手废去你身上内力,放心,不会损及你的经脉,然后你便能顺利投入我门下了。”
周翡听了这番强买强卖,心口一阵翻涌,急喘几口气,感觉那种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要卷土重来,她平生未曾畏惧过什么,这一刻,却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唯恐那刻骨铭心一般的疼法再犯。不过那阵疼没发作起来,很快被什么截断了似的,只剩下绵延不断的闷痛。
周翡头天夜里还觉得她可怜中带点可爱,这会却真是恨不能将段九娘这根搅屎棍子千刀万剐。
可惜,她此时约莫也就只剩下削个苹果的力气,便冷冷地说道:“我几时说要投入你门下了?”
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样,那疯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荣手独步天下,投入我门下有什么不好?再说你现如今这样,倘若不破旧立新,可就活不了啦。”
可周翡坚而不韧,哪里是什么能屈能伸的人?
四十八寨将门派之别看得不重,要是别人好声好气地跟她说,她倒也未必会将“转投他派,学别家的功夫”这事看得有多严重,可那段九娘都疯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是狂得没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满口死死活活地威胁她。
周翡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枯荣手算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学!”
“枯荣手”乃是段九娘平生最得意的名号,何其自矜自傲,她当即大怒,一把抓住周翡肩头:“你再说一遍……”
周翡脱口道:“我再说十遍又怎么样?段九娘,你这一辈子,可曾做过对的事么?”
那疯婆子听了这话,倏的怔住,脸上的表情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吴楚楚低声道:“阿翡……”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开周翡,喃喃道:“不错,我这一辈子,果然是一件对的事也没做过。”
当她头脑清楚,可来去与天下任何一处时,偏偏任性妄为、一错再错。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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