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飞不过我,我也不想把你怎么样。白鸿半歪着脑袋抬头看它,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就行了。
鶌鶋也偏着脑袋看白鸿,片刻之后,小声屈居的叫了一声。
白鸿皱了下眉,口中发出几声鹤鸣。异兽也并非生来通晓人言,鶌鶋虽然有善记不忘之能,但若是以前鲜少接触人类,不通人言也正常。
鶌鶋还是偏着脑袋,小声又迷茫地屈居了一声。
鸟类的语言并不相通,就像不同地方的人也有各自的方言一样,但只要生了灵智,就不难学会几种其他鸟语的意思,鶌鶋的语言很特殊,白鸿大概能明白一点它的意思,但却并不会说它的语言。但只要鶌鶋能够听懂她的意思,那也就足够了,她又换了几种鸟鸣声。
鶌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屈、屈居?
白鸿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要是还听不懂,那我可以帮你。
屈、屈、屈居!屈居屈居!鶌鶋身上的羽毛一下炸了起来,小脑袋不甘不愿地点了两下。
是谁害的你?白鸿问道。
屈居。
你不知道?!白鸿惊异道。
屈居屈居鶌鶋叫得委屈。那杀死它的家伙是从背后偷袭的,它根本还没看见是谁攻击的她,就一下没了性命。
白鸿默然片刻:那你为什么要跟着这人?
屈居、屈居屈居、屈居屈居!鶌鶋连扑腾带跳,很有些愤慨的模样。
白鸿半猜着它的意思,问道:你是说,你魂魄离体阴魂神智复苏后,看见她们正在烹食你的躯体,所以才跟着她们?
鶌鶋点点头,继续叫道:屈居屈居!屈居!
它没有在附近看见别的生灵,杀了她的肯定是这两个人当中的某一个,又或者是两个人都动了手!
能够在鶌鶋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伤了它的性命,怎么看动手的都不应该是普通人。是柳穿鱼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可她若是对柳叶桃心怀恶意,又为什么要将鶌鶋肉分给柳叶桃吃呢?在之前缺粮之时,吃了鶌鶋的肉,就等同于免除了无数次被饿死的可能。
鶌鶋愤慨完了,又可怜巴巴地看着白鸿,细声弱气道:屈居、屈居屈居屈居
它是在问,白鸿是不是要护着那两个人?它虽然是异兽,但年纪并不大,生前连灵智都未曾开全,与白鸿这样的大妖是没法比的,更遑论死后。
鶌鶋死得突然又痛快,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没了性命,它没感受到什么痛苦,也没什么深重的怨念。野外生灵互相猎食,本就是常事。因此哪怕是化成了鬼物,它也没增长什么本领。若不是死得太过茫然,对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还有那么些执念,恐怕它现在都已经进入黄泉重新轮回了。
若是白鸿要护着那两个人,它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我要护着她们,你打算怎么办?白鸿问道。
鶌鶋想了半晌,憋屈地叫了两声。若是白鸿一定要护着她们,它也就只好想办法放下执念,先轮回再说了。
白鸿让这小家伙逗笑了:你倒是看得开。
我不管这些事。她说道,指尖微扬,一枚鹤羽从袖中飘出,落到鶌鶋面前,但我之前给过那小姑娘一枚鹤羽,对你难免不公平。我是不能问人家再要回来的,所以也给你一枚好了。
白鸿说得平平淡淡,但这一枚鹤羽落到鶌鶋身上,它模糊不清的魂体霎时就清晰了起来,根根羽毛分明,爪尖闪着寒光,洁白的鹤羽隐在它头顶的白羽里,属于白鸿的磅礴气势一发即收。
魂体在世间行走的危险并不比活着的生灵少,更何况鶌鶋还是异兽的魂魄。有了这枚鹤羽,它再不必像以前那般担心了。
鶌鶋又惊又喜,声音明亮地叫了几声。它在空中转着飞了一圈,又重新落回到树上,颇不好意思地对白鸿叫了几声。
它虽然在刚死的时候迷茫得很,但现在已经跟了柳穿鱼和柳叶桃许久,还是看到了许多东西的。比如,它看到了柳穿鱼最近都去了哪里,两人之间古怪的关系。
白鸿一怔,笑骂道:小家伙,还藏了什么没说的?
她不是为了从鶌鶋口中套话才给它鹤羽的,不过是有点物伤其类罢了,所以也真没料到,这小家伙还藏了话。
屈居屈居屈居!鶌鶋扑腾着翅膀,尖嘴指向宅院内。
在点起那九盏灯的时候,它就没有办法靠近柳叶桃。那九盏灯的光亮就像一个坚韧的泡泡,所以它才只能去跟着柳穿鱼。虽然柳穿鱼看上去更可疑,可它对柳叶桃几乎没有多少观察的机会,直到今晚感觉到柳叶桃的气息变化,才飞回来想要趁机多瞧瞧她身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白鸿分辨着它鸣叫声中的含义,目光落到院内,微微眯起了眼。
柳叶桃怯生生地坐在床上,眼睛里满是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那盏由丁芹点起的一小盏灯照亮了她的脸,在暗夜中破开一处温暖明亮的空间。
九盏灯都熄着。
破庙中,漓池闭目、仰苍静默,在寂静而黑邃的夜里,唯有一盏孤灯相照。
此前离开庙中的阴魂们,又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庙中。他们离开的时候两手空空,但在回来的时候,每一个的手中都捧着一盏灯火,那光芒温暖而明亮。
他们的灯火后面,都吸引这或一或二的孤魂野鬼。这些孤魂褴褛而破碎,维持着凄惨可怖的死状,但在这灯光的照耀下,鬼身上载满的苦难痕迹竟有了愈合的迹象。
这座庙里原本只有一小盏灯,灯火越明亮,柱子、桌台等等拖出的阴影就越深重。
一个阴魂回来,就带回一盏灯来,庙内的灯火越来越多,阴影就越来越少。这里的鬼魂越来越多,庙内却越来越温暖明亮。
那些无家可归的鬼魂们在这光芒的照耀下,空茫而悲苦的目中逐渐有了光,那些残破的肢体也慢慢恢复了生前的模样,让他们成为一个个体面的、有尊严的生灵。
然后,这些阴魂们,又一个个将这些恢复了神智清明的孤魂引到后方,教导他们如何点起一盏明灯,就像仰苍曾经教导自己一样。从此以后,这里便是他们的栖身之所。
凭借着这一盏温暖的明灯,哪怕再也得不到他人温善的供养,他们也不会重新堕入迷茫悲苦之境,因为他们已经可以自己照亮自己。
这满室的灯火或明或暗,除了没有实体、灯焰空燃外,看起来都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没有法力的波动、没有香火的味道,因为这些灯焰的燃料,是最纯粹、最悲悯的一丝心念,心念不尽、灯火不熄,而这心念所燃起来的灯火,又最能催动心生出同样温暖光明的心念。
若不是亲眼所见,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会相信,这样平平无奇的灯火,就能够救度深陷苦厄之中的孤魂呢?
仰苍目中倒映点点灯盏,如暗夜中的点点萤火,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明灯教。你见到这些灯盏,便认为这些捧灯者都是可信的了吗?
仰苍目光霎时重新凝回漓池身上,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眼幽深如不可见底的潭,落在人身上,就像从头顶浇下一壶冷泉。
聚在庙内的的鬼魂都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目光里透出不快。但漓池只是安然而坐。
仰苍没有回应他的话,反而道:你对我似乎很了解,可我对你却几乎什么都不知晓。
他心中有着很深重的执念,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化身鬼类不入轮回呢?为了这个执念,他愿意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在此一等就是二十三年,可也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所等待的究竟是什么,才会不得不谨慎至此。一步步的试探、观察、追问,却仍不敢确定。
他已经再经不得一次错误的后果了,上一次令他身死,这一次,或许就会令他满腔所执尽数成空。
满室灯火似是都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漓池嘴角似勾非勾地看着他:灯火点起,便不会再熄灭吗?新添的燃料,永远会和曾经的一样吗?
仰苍被这话激得心中一跳,正想继续再问。
但漓池的眼睛已重新闭上了,只留下一句:既然你什么都想不明白,那便继续等着吧。
灯火摇曳着,在柳叶桃长而浓的睫毛下投出阴影。
丁芹隐隐觉得有些非同寻常之处,但却一时抓不住那感觉。灵觉牵引,她目光下意识落到了柳叶桃怀中,才发现她怀里的那枚鹤羽正处于轻微的激发状态,弥散出些许力量。之前白鸿在时,鹤羽上散发的气息就被白鸿掩住了,此时她离开了房间,鹤羽的变化就明显了起来。
鹤羽会被激发,是因为鶌鶋的魂魄靠近吗?
正想着,白鸿就回来了,她是独自回来的,鶌鶋的魂魄仍留在宅院外,在它自己挑好的地方隐匿着。
丁芹和柳叶桃的目光同时落到了白鸿身上。
没事。白鸿轻摇头道。
柳叶桃的目光仍落在白鸿身上,那短短两个字并不能消除她的不安,但白鸿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对她继续道:今晚不会再有事了,你把灯点起来吧。
这灯指的是那九盏灯,柳叶桃听明白了,她立刻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也没有追问,只是不安地看着她们,踌躇问道:你们你们还
我们就在隔壁。白鸿道。
柳叶桃咬了咬嘴唇,点头道:好。
丁芹虽有疑惑,但并没有立刻追问。她清楚,等到时候,白鸿一定会告诉她的,可还没等到离开,在柳叶桃点起那九盏灯火后,丁芹瞳孔不由微微一缩。
柳叶桃身上那枚鹤羽的力量,在九盏灯全部亮起后,就隐匿不发了。
丁芹面上殊无异样,跟随白鸿一起离开了这里,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发现了?白鸿在回到房间后问道。
丁芹点了点头,之后却又摇头,眉头皱得很紧:那九盏灯能够压制鹤羽的力量。但我还是没能看出那些灯究竟有什么问题。
白鸿道:鶌鶋的魂魄也被拦在灯光外面。
那九盏灯绝对是有着力量的,虽然尚不为她们所知,却早已开始发挥自己的作用。
可是,如果说鶌鶋是来寻仇的,这九盏灯是用来保护柳叶桃的,那她为什么会如此害怕灯光呢?
白鸿又继续道:据鶌鶋所说,它此前一直隐藏在乌头山上,结果稀里糊涂就死了,死后阴魂看见柳家两姐妹正在烹食自己的躯体,就认为是她们害死的自己,可却又不能确定究竟是谁杀的自己,然后就一直跟下了山,直到跟进这座城里。
丁芹心中生出疑惑来,若按正常逻辑来看,能够悄无声息杀死鶌鶋而令它无所觉察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人,只有可能是柳穿鱼。但若是如此,鶌鶋又怎么会无法确定呢?丁芹没有追问,双目晶亮地看着白鸿。
白鸿果然直接说了下去:在鶌鶋刚跟着两姐妹时,她们还都是普通人,也根本无法觉察它的存在。柳穿鱼的种种特异之处,是在进城之后,遇到了一个人,她跟那个人学的。
明灯教?丁芹问道。
白鸿点头:鶌鶋也听到了这个名字,但它只有在第一次时真正靠近了。它险些被那人发现,在那之后,鶌鶋就没敢靠近过。
但鶌鶋的记忆很好,哪怕只是看到了一眼,它也一直将那人记得很清楚。
那个明灯教的人白鸿说道这里时,罕有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是个眼盲的画师。
丁芹不由啊了一声。
她在街上卖画,有人找她麻烦,问瞎子怎么画画?她就与人打赌,她若是画得像,那就得买下她的画。她画得果然很像。
然后
然后,那人想要耍赖。围观的人很多,柳穿鱼也在其中。鶌鶋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它虽然主要是盯着柳穿鱼,那是却也被这一场热闹给吸引住了。
可正在那人诡辩的时候,盲眼的画师却突然一转头,两只没有神采的眼睛,正对着树上鶌鶋落着的地方。
再后来,鶌鶋就没敢靠近过。白鸿说道。
鶌鶋知道的就这么多,但留给两人的困惑却更多了。
如果那时柳穿鱼和柳叶桃都是普通人,那么她们是怎么完全避开鶌鶋的知觉,令它稀里糊涂地毙命的?
明灯教究竟是什么教派?那灯火中的力量又是什么?为什么她们两人都难以觉察,柳叶桃却为此心悸不已?
那个盲眼的画师又有什么目的?为什么分明有着这样的实力,却只在街头做个普通画师?
柳穿鱼,她对柳叶桃又究竟是什么态度?是维护她?还是厌恶她?
仰苍盯着面前的那盏灯,暖黄色的火苗摇曳着,灯油在微不可查地下降。
灯是会熄灭的,就连太阳都会坠陨,又怎么会有永恒不灭的长明灯?
可灯也会重新点起。人心无常常改易,一念退转生出晦暗来,灯就熄了。可一念仁心重生慈悯时,灯就可以重新点起了。
他明白李泉的意思。世人善恶同具,点起明灯并不代表着恶念皆消,但只要能够点亮这盏明灯,就说明他们在些事情上有着相同的愿望。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分可信不可信?
而假使对方的灯熄灭了,他也是可以看得见的。
但李泉所说的还有后半句话
我不明白。仰苍忽然问道,心念退转,灯就会熄灭。但心念变了,又怎么能点起灯呢?水是无法充作灯油的。
明灯教的修行法自上古传下,唯有那一念悲心方能点亮明灯,从无差错不。仰苍突然想起,法分深浅,如蒙童入学,要先从浅显的学起,若在还未识字时就教授典籍,那谁又能学得会呢?明灯教的法门也一样,在粗浅的法门中,并不强求时时刻刻都能够让自己的心停驻在那一念纯粹的悲心中,哪怕有着些许杂念,也是可以的。
便如老汉给鬼类雕刻木像,他在与鬼类做交易时心中同时具有求财的念头,在给有应公们刻像时同时具有为自己和两个孩子积福的念头,但他的木像仍然刻成了。
仰苍怔怔地想着,心中忽然掀起无数繁杂的念头。生时的记忆翻涌不休,又忽然定格到他死去的时候他本不该死在那里的,本不应该有人知道他在那里、不应该有人知道他当时要做的事,除了他所信任的、从未想过的人。
分卷(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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