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枝干下面,躺着一个人。
他在潺潺的河水声中醒来,抬头便看见灰褐色的树冠,还有树枝间清晨时灰蓝色的天空。他还听见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与心跳声,但他此时很累,并不想转头去看。
但那个人却主动靠过来了,对他问道:喂,你是谁呀?怎么躺在这里?
他只好坐起来,转头看向那个人。那是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人,脸上满是褶皱与斑痕,但他的神情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想了想后,又补充道,我不记得了。
老人苦恼地看着他: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的名字呢?你多大了?
他再次用心地想了想,但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于是他只好再次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不太觉得到担忧,但看这个老人似乎比他自己还要担心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沉默,于是他反过来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
我叫小苗。老人轻快地答道,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问题一样高兴起来,我六岁了。我知道你多大了,你应该也是六岁!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我们差不多高。老人比量了一下他的身高,又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高,然后又扯了扯自己地头发,再指一指他的头发,我们头发一个颜色。所以我们应该一样大,我六岁了,你也六岁!
他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自己。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们的身高的确都差不多,他的头发也是白色的。于是他点了点头。六岁,他想相信这个答案,他的心告诉他他也很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小苗的见他点头,高兴得眯起眼来,问道:我们一样大,那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吗?
他点了点头,心中却好像又生出些别的滋味。他仔细去感受着,心中忽然滑过一道念头:六岁我娘呢?
小苗也苦恼起来:对呀,你娘呢?
他坐在那里发呆,心中有种说不明白的急切。
小苗突然想到个主意:要不,你先跟我去见见我娘吧,她可厉害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同意了。
他跟着小苗一起走,等看到一个村口的影时,小苗突然踌躇起来,看着他问道:我们是朋友了对吧?你会跟我一起玩对吧?你已经答应我了,最先答应我的。
他看着小苗,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小孩子天真的狡猾与不安。他并不讨厌这样的神情,于是点了点头。
小苗又高兴起来,对他说道:村子里也有一些六岁的小孩子,但他们都不跟我做朋友,因为我和他们长得不一样。咱们是一样的,咱们做朋友,你不可以只跟他们玩。
房子上的炊烟正在升起,像村子醒来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他听着小苗又说了许多,走进正在曦光里响起鸡鸣、舀水、起灶声的村子里。
那就是我家,我娘就在那里。小苗高高兴兴地说道。
段夏云在见到小苗捡回来的那个人时,不由得瞳孔紧缩,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断了一瞬。
她现在已经不再是戒律司中的六纹领,但梁王胥桓的那张脸,她还是认得的。
小苗没有觉察出来,还在快乐地对她介绍自己的新朋友。段夏云则在这段时间里眨了两次眼睛,在第一次眨眼的时候,她掩盖住了自己的神情和心跳呼吸,在第二次眨眼的时候,她已经做下了决断。
她看得出来,胥桓的情况很不对劲。他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头发眉毛全都变白了,但这不是天人五衰而导致的结果。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先住在这里吧。段夏云慢慢说道,一边不动声色地去牵他的手,探他的脉。
胥桓安静地任她查看,好像根本没有觉察一样。他在见到段夏云后,就变得很安静,好像段夏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到了安心,尤其是在段夏云关注段小苗的时候。
但段夏云却没有注意这个,她正凝神于胥桓的情况。比起梁王竟然有不弱的修为这一点,更令她在意的是胥桓体内一团糟的情况。
他现在就像个普通人,好像连自己有修为都忘记了,所有的法力都死气沉沉地一动不动,并不会运转调养,而且心脉上还有一道伤,残留着的剑意很沉厚,不过已经快要彻底消散,并不算太严重。但她这里正好有很多药,那些都是以前为了保小苗而留下的。
这里并非梁国境内,准确的说,这里并非六国中任何一国的境内。天地博大,凡人的国度是无法统治每一寸土地的,更何况世间不乏奇山峻岭,种种凡人难以通连的险地。
大青山脉与点苍山就是有名的例子。而除了这两个例子之外,这世间还有许多由修士们占据的福地洞天,在修士们的庇护之下,也有凡人生存。段夏云现在所处的这个村子就是这样的地方。
她也是出身正派的子弟,这座小村落就是她师门庇护的诸地中的一处。
段夏云已经知道梁国内出了很大的变故,而现在,她看到这变故的一部分结果曾经如日高升的梁王胥桓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他应该是逃到这里的,但也已经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那害他如此的力量也许并不想放过他,也许还会继续追杀他,那也许是她所不能抵抗的力量,也许会毁掉她才得来不久的安宁日子。
但段夏云已经决定要收留胥桓。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和小苗在这里过安宁的日子。当初她做的事情被发现,她清楚自己处在一个何等微妙的位置,但胥桓却只是轻轻放下。她被革职后就带着小苗来到了这里。小苗的病已经好了,只是神智不可能一下子补全回来,他得慢慢的成长。也许到他寿命尽的那一天,也不会恢复成正常人的神智。但他已不必再忍受魂魄动荡的痛苦,她也能够安心地陪他走完此生最后一段路。
也许小苗能够捡到流落的胥桓,正是冥冥当中的指引。而她也很乐意接受这段指引。
你段夏云温和地看着他,你是在小还河旁醒过来的,那我就先叫你小还,好不好?
小桓胥桓喃喃念道。
他好像隐约有点印象,有一个女人,在桂花树下模糊的光影中,这样叫着他。
很温柔的
大青山首,长阳收回目光。
他的眼中常常倒映着迷雾一样的因果,没有人能从这双眼中看出他看到了什么。
李泉一推将胥桓送出,又被浑沌插手失去了控制。那时的胥桓恨极了被掌控的状态,他在两个天神的角力中拼命地挣扎着,他并不是不知道与那两股难以匹敌的力量之间的差距,也不是不知道强行去撼动反而会使自己的伤势加重。他也许只是不在乎了,也许只是恨极了,他在那不稳定的角力中被震伤昏迷,这不受控制的方向反而寻着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去了那唯一一条干净纯粹,由他自己的心,从浑沌的掌控中而生出的因果。
长阳什么都没有做。他点了点手指,太阳的热力便在山巅燃起一点小小的火苗。
浑沌在玄清教这儿被坑了一笔,接下来必然会有大动作。他也该见一见老朋友了。
山巅火苗陡然抽长,显出炎君的身影。
第132章
长阳。炎君的目光含着欣喜。
他们上一次只是化身相见,现在才是他真正见到长阳的时候。但他的神情很快就变得担忧起来。
他此时所见长阳的真身,状态竟然是如此的空乏。比起十二万年前的长阳,他此时简直虚淡得像一道影子。
由死转生,总是要付出代价的。长阳却并不在意似的微笑。他好像已经完成了一件事、放下了一些东西,于是让自己更深地沉凝了下去。
他的力量空虚微茫,他的目中因果繁密,七情引具备于他指下,七情动,则因果动,纵使神力未全,亦足以助他调拨因果,这便足够他做许多事情了。
炎君忽然不知为何升起了些令他感到不安的预感,却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他皱眉思索着,为这种不祥的感觉而忧虑。
长阳。他郑重道,你若有重要的事,可以托我来做,不要走出大青山脉。
他想不出来这在此时而兴起预感的来源,但他知道正是这里的某种事物促使他生出这预感,而与这里相关、最令他担忧的只有一个长阳此时的情状,是没有能力对抗浑沌的。
在这十二万年里,太阴建立了神庭,之后再也强撑不住,本体入太阴星中休养,其他天神亦各有伤患。炎君是唯一一个状态完整的天神,常驻凡世,与浑沌之间或明或暗的交锋不可胜数。若非他之故,浑沌也不会在成功掀动了大劫之后,却不得不蛰伏十二万年慢慢筹谋。
炎君了解这个敌人。这是一个欲望强盛到容不下任何同行者的敌人,他所走的是一条独绝之道。世间任何欲望炽盛的生灵,都必然会被□□催逼着做出一些急迫、愚蠢的事情,但浑沌却不一样。他是个极有耐心,又极具谨慎的敌人。
没有人知道浑沌究竟在暗中筹谋了多久,才能够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布置出一个网罗了诸天神的局。而他在觉察到布局有失,炎君竟还保存有力量时,又果断蛰伏了下去,并不与他正面相抗衡,像隐藏在沙子底下的毒蝎,等待着时机窜出来狠狠蜇人一口。
这样一个敌人,是不会莽撞行事,却也不会错过时机的。
长阳眼下衰微至此,在大青山脉中,有社土之力的守护,浑沌拿他没有办法。但他若是踏出大青山脉,就算要拼着巨大的代价,浑沌也必然会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长阳笑了一声:当然。所以我现在来找你。
炎君心中一动,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长阳不答,先问道:其他天神呢?
炎君意态沉肃下来。长阳情况如此,其他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太阴本体在太阴星中沉睡,只有一具化身在世间行走,并非不愿,实为不能。
白帝在神庭中;化芒在我这里;水相她善掌变化,在虚实不定之间,不知情况如何。炎君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庄重。
长阳也失神了片刻,他静肃地站立着。
天神数量稀少,相识岁久,这世间能与他们相伴者寥寥
炎君所没有提到的其他天神这已是不必多言的伤怀。
如这静默的山脉,社土已消亡。大地孕生敛死,故通轮回。社土之力可通幽冥,所以浑沌想要执掌地脉。
化芒与社土息息相关,社土消亡,他随之受到重创。化芒的道绵而不断生息不绝,本不至于如今尚未苏醒。他在出事时正与炎君在一起,当年大劫事发突兀,长阳骤陨,天地大玄,世界因此陷入一片混蒙,之后发生的事情受此阻碍,就连天神都看不分明。他们只听到天柱山摧折的一声裂响,之后社土消亡,化芒骤然受到重创,炎君本想助他休养,化芒却阻止了他。
他们都反应到这背后必有某个隐藏的存在算计,这算计已网罗了此世间所有的天神。
我们当中必须要有一个是无碍的。化芒道。
那隐于幕后敢于算计诸多天神的存在还未现身,他已经重伤至此,短时间内再难有什么作为,不如再多舍弃一些力量,保下炎君完整的状态。
他将自己的力量交与炎君,自己彻底陷入沉眠,一直未能醒来。
浑沌筹谋许久,果然有针对炎君的布置。但靠着化芒留下的力量,炎君在那三日的混蒙中完好地保存下来,他的薪火照亮了太阳星熄后的天地,在最混乱的时候为众生保留下来一条薪火相传的正途,阻断了浑沌的计划,也给太阴建立神庭争取到了时间。
太阳星熄后的混蒙是浑沌敢于谋算诸天神的最大依仗,长阳不亡,光辉明澈,诸天神之道通达天地,没有距离的分别,必然相助。唯有天神陨落再加上太阳星熄所导致的混蒙,才能够使得诸天神如堕暝暗各自分别,浑沌才能一一设计各个天神。
但诸天神中却还有一位可以看破混蒙。
长庚启明,通彻天地。
乐竟为一章。歌所止曰章。天地之章,在乎日月之交,故长庚启明为天地之章。
云章师与水相的关系很好,曾从她那里体悟过云流之意,在日月断章之间,便喜化身云流以观世间。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三日混蒙中看清发生了什么、使诸多分散的天神摆脱混乱的天神。浑沌怎么会不最先设计好在混蒙到来之后如何对付她呢?
这位曾经在太阳星中好奇炎君究竟是怎么拿到那堆竹木仓的天神,也已经消亡了。
长阳闭了闭眼,他再睁开眼时,一抹利光从眼皮间射出,如霹雳惊弦,一闪而逝,几乎令人疑心那一惊只是幻觉。而等到他再开口时,语气已平静如常: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我要再折他一条臂膀。李泉平声静气地说道。
他半垂着头,目光落在琴上,手指不紧不慢地调着弦。琴弦每一次的拨动,都震动着世间无数因果。
大殷?无忧天女坐在他对面。
浑沌化身殷天子,于七百年前一统诸国,确立了自己人间正统的位置。但殷国最初的由来,却并非浑沌从头建立的。
玄鸟降而生汤,汤人翔于殷土。
这世上已经没有汤人了。他们的血脉已经断绝,唯有漂泊的魂魄零落无依。玄鸟身上的因果是被生生扯断的,汤人命理本不该绝,因此他们虽然消亡了,却还有余气存世。
浑沌取其气,定名为殷,混淆命理,窃于己身。
他为了导演十二万年前的那一场大局,已经耗尽了所能,又怎么做得到同时瞒过诸天神发展出自己的势力呢?他更重视那一场大局,为此谨慎的潜匿行踪,并没有做出任何非必要的可能暴露己身的行动。
但在那一局中,长阳二分地府封锁幽冥,太阴建立了神庭,社土定住了地脉,化芒将炎君推出局外存下力量,炎君破开混蒙驻守凡世浑沌未能毕其功于一役,就只能蛰伏下去。他没有在蛰伏后可以为自己做事的臂膀,就以其力窃取扭曲世间无主的根基。
可若非他针对地脉的一次设计波及到了沉眠中的化芒,迫使炎君不得不分神,直到七百年前他也别想占据人间正统。
如今玄鸟既归,炎君掌薪火,这扭曲而来的大殷,也该归于安宁了。
现在的确诸项皆备,但,你对幽冥是如何打算的?无忧天女问道。
分卷(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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