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到池塘底的孩子背部着地，激起了一些泥沙尘土，四肢往上，像是水草，飘在水中。
    田奕凡看着那个孩子，眼中渐渐有了光彩，但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怅然。他从雕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慢慢靠近了那个小孩。
    小孩已经死了，一动不动。
    田奕凡站在小孩身边，垂头看着他，良久，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的身体。
    小孩的身体跟着在水中摇曳。
    那些浮萍妖怪跟在田奕凡身后，学着他的动作，轻轻推着小孩。
    小孩被推动，不断前进，在淤泥中拖出了一道痕迹。
    田奕凡站在原地，看着浮萍妖怪将人推远了，眼中滚出泪珠来。眼泪一离开眼眶，就和池塘水融合在一起。
    浮萍妖怪停止了动作，纷纷转头看向田奕凡。
    田奕凡也转了头，却是回到了自己之前做的地方，蹲下身，挖掘那一块的泥土。
    浮萍妖怪又涌了回来，学着田奕凡的动作，帮他一块儿挖掘。
    不一会儿，一截骨头就从淤泥中露了出来。
    我意识到，田奕凡是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已经是一个鬼了。
    如果说田奕凡之前的哭泣是因为恐惧，因为思念，现在的哭则是因为纯粹的悲伤。
    水面上有了动静传来，是来寻找那个孩子的。但因为浮萍妖怪将孩子推到了池塘的其他地方，那些人在孩子落水和最后下沉的地点附近寻找，一直没找到。
    天色很快暗了，上面的搜救队改变了策略，先将浮萍打捞。探照灯的光穿入池塘底。
    到了这时，所有人都清楚，孩子肯定是死了，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打捞尸体。
    水面上的人忙碌到天亮，才将孩子的尸体找到，抱上了水面。
    田奕凡一直看着他们的动作，这会儿身体摆动，往水面上游去。但接近水面时，他怯懦地停下了，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找到了一片没被清理掉的浮萍，藏在了那下面，才浮出水面，看向水面的人。
    我跟着到了水面，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了熟悉感。
    这是新闻视频中拍到的内容。
    那浮萍间冒出来的脑袋眼睛，一个是田奕凡，另外的都是浮萍妖怪。
    梦境的时间已经到了十九年后的“现在”。
    田奕凡望着那些人带着孩子的尸体上岸，岸上有人痛哭，应该是孩子的父母。田奕凡又掉下眼泪来，轻声呢喃：“爸爸……妈妈……”
    “yiyi……yiyi……”浮萍妖怪们跟着开口齐声合唱。
    田奕凡沉下水，看看那些浮萍妖怪，在水中很自然地说话：“你们到底是什么？跟我一样的小孩吗？”
    浮萍妖怪只会发出“yiyi”的声音。
    田奕凡失望，但他现在更多的情绪还是哀伤，不再管浮萍妖怪。他回到了老位置，侧头看了看自己从淤泥中露出来的尸骨，又很快转过头去，躺倒在池塘底。他闭上了眼睛，蜷缩起身体，逃避地选择了睡觉。
    他真的睡着了。
    我之前看过周凯威和卢嫚宁的梦境，但那是因为二人梦境中有鬼怪出现。我没想到，我能看到田奕凡的梦。
    田奕凡梦到了事发的那天。
    他还是落水了，可落水后，被一股力量抓出了水面。
    我顿时怔住。
    田奕凡被拖到了岸边，田明春冲了过来，有点儿狼狈地翻过了栏杆，毫不迟疑地跳下池塘。田奕凡正觉得高兴呢，身体就猛然下沉。他想起了十九年前发生的事情。他被恐怖的女鬼拖到了池塘深处，就此死去。原本是毫无所觉，这次，他一直注视着田明春模糊的轮廓。浮萍盖住了池塘水面，池塘底很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田明春那本来就不清晰的模样也就此消失在黑暗中。
    “奕奕！奕奕！”
    田奕凡醒了过来。
    池塘上有男人在叫喊，接着就是落水声。
    上面很吵，落水的那人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就被人拉了上去。
    田奕凡翻了个身，仰面冲着水面。
    浮萍被捞走了很多，这会儿的池塘底部并不是那么黑暗。
    “yiyi……yiyi……”浮萍妖怪们七嘴八舌，重复那个发音。
    田奕凡似乎又成了雕像，两眼无神呆滞，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他那种难过的小心情一直有传递到我身上。
    时间再次被加快。
    日落月升，又月落日出。
    翌日，水面上又有了动静，仍然有“奕奕”的叫喊声，刺激得浮萍妖怪跟着张嘴叫喊。
    田奕凡动了动，游到了水面上，小心翼翼看了看岸边。
    岸边有好几个人，被围在中间的两个湿淋淋的，显然是刚才下水的男人。
    田奕凡怔怔看着其中一个中年人，眼睛发直。
    那是田明春。
    时隔十九年，田明春有变化，但还是能看出来他相同的五官轮廓。
    我想，田奕凡肯定是认出来了。
    “这位大叔，你这样也不行啊。你儿子死了那么久了，这要找到，早找到了啊。一直没找到，要么不在这儿，要么就在最底下……这池塘不知道多深，但你一个人肯定没法将儿子找出来啊。”湿漉漉的青年劝道。
    田明春死死盯着池塘。
    “爸爸！”田奕凡大叫一声，有些委屈地从池塘里完全浮出来。
    田明春视而不见，其他人也视而不见。
    田奕凡哭得视线都模糊了，笨手笨脚地往岸边冲，上岸的时候，还滑了几下。
    浮萍妖怪跟着过来，竟是帮着从后面推动田奕凡。
    田奕凡顺利上了岸，就要抱住田明春，可这会儿田明春被周围的好心人架起来，就要带走了。田奕凡扑了个空，摸到了田明春的一片衣角。
    “爸爸！”田奕凡声嘶力竭，如同他刚变成鬼的时候，握着栏杆，大喊大叫。
    田明春没听到，失魂落魄地被人带走。
    田奕凡从地上爬起来，再要追，田明春已经过了栏杆，而田奕凡自己再次被栏杆挡住。他的手从栏杆空隙中伸出去，攥住了田明春的衣摆，可却没在衣服上留下任何痕迹。田明春向前，衣服就从田奕凡的手中溜走了。
    “爸爸！！！”
    我僵硬地飘在水面，和那些浮萍妖怪一块儿看着田奕凡瘦小的背影。
    “yiyi……”浮萍妖怪叫了起来，声音很轻、很轻，被田奕凡的哭喊声完全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