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不去看镜灵,她怕自己见了镜灵,镜灵会变成对面这位神仙的模样,虽说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何面对镜灵时心中照影会是对方,但始终不愿被对方窥见。
言梳还未开口,宋阙对着突然的闯入者问话:“你是何人?”
就是言梳在面对宋阙时都倍感压迫,更别说是一个小小的镜灵了,果然,镜灵不敢不回话,也不敢说谎:“小人是铜镜所化的镜灵,前来山海请书仙达成心愿。”
“神仙做不到让人心想事成。”宋阙说这话时,看向了言梳。
言梳哑言,她总不好说,自己做的不是神仙会干的事儿,更像是一个想要获取旁人余生性命的妖,以不切实际的书上故事来达成那些虚妄的念想。
不必她说,镜灵替她解释了。
宋阙今日似是颇受打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低低问道:“谭青凤与我说,他见你时你的体内已凝成了内丹雏形,若修炼得成,可入山海成仙,为何你没去山海?”
若她成了仙,自然无需旁人的性命以作延续。
言梳咦了声:“我原不是山海的神仙吗?啊……那应是我猜错了。”
宋阙见她不甚在意,几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二指并拢搭在了言梳的脉搏上,言梳不喜欢与他接触,收了手往后退去好几步,紧皱眉头瞪向宋阙。
宋阙没管她的态度,只是看向自己方才搭在言梳脉搏上的双指,指尖被风吹得冰凉,他也似乎被这崖边寒风冻伤了般,声音发颤地问:“你的内丹呢?”
言梳不悦:“挖了。”
她说得轻巧,却让宋阙赫然抬头:“挖了?”
言梳轻飘飘道:“是,挖了。”
“你……你本可成仙的。”宋阙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能察觉出来,言梳心口有个空荡荡的位置,那里曾装了一枚完全成熟的内丹,她本可以成仙的。
她本可以去山海见到他,他本可以早许多年与她重逢。
可是……为什么?
仙人断脉挖丹,何其痛苦残忍,无异于打碎全身骨头,剜心剜肉,她怎么呢……怎么能挖掉自己的内丹呢?
心底忽而涌现的想法,叫宋阙浑身发颤,不敢细想。
为什么三个字就在喉咙里,被他生生吞下,他怕自己问出来,言梳的回答叫他难以承受,几次呼吸都不能将心中的痛楚压下,于是他看向言梳的心口,哑着嗓音问她:“还疼吗?”
疼,怎么能不疼?
言梳偶尔深夜惊醒,脑海中一幕幕都是她亲手挖去内丹的绝望与痛苦,其背后的原因早就忘了,在她挖去内丹之前发生的事她也忘了,甚至之后许多年的事她亦模模糊糊记不太清,唯有挖去内丹时身体的每一寸感受都还记忆犹存。
只是疼或不疼,言梳不想告诉他。
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垂眸对镜灵道:“你随我来。”
镜灵抬眸再去看向宋阙一眼,收拾了自己的黑袍便起身跟在了言梳身后,他们并未走远,因为宋阙的目光太过灼热,言梳避不开,便只能选择躲在一棵较为粗壮的树后,藏匿自己。
“我的小榭没了。”言梳对镜灵道:“现在夺了你的寿命,将你写进书里,若这本书发生任何意外,你的故事都不会圆满。”
若言梳还在小榭,她不会与镜灵废话,但如今小榭无存,她也不能白拿别人几百上千年的寿命,结果还保不住他的余生心愿。
眼下便是要重找一处安静且安全的地方,再立一座书斋,将书架上的结界设好,才好收了镜灵。
镜灵自然不愿节外生枝,便只能应了言梳的话。
他问:“书仙要在何处寻个书斋?”
言梳默默望着被光亮照入黑暗,白雪反射一片晶莹的深林,道:“人间。”
她想去看看,再看看自己或曾见过的世界。
人间何其广,言梳的话落不到实处,镜灵心中亦有担忧,可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能走,只要言梳还肯要他的命,肯帮他达成心愿,无非是多等等而已,他等得起。
“等到书仙立好书斋后,小人去何处寻您?”镜灵问。
言梳想了想,忽而记起一个人,她对镜灵道:“若我立好书斋,会写书信给梁妄,你找他问路吧。”
镜灵道是,再侧身朝山崖边的人看去一眼,从那人周身萦绕的灵气便可看出他是仙,与眼前所称的书仙又不相同。
镜灵不敢去管这些上位者的事,只能退下,藏入深林之中,冒着雪色,慢慢离开了信天山。
镜灵走后,言梳也打算走。
她没有要给宋阙打招呼的意思,方才带着镜灵避开他,言梳觉得自己应当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只是信天山鲜少有人来过,也没谁在山上走出一条完整的下山小道来,言梳在山林中兜了几圈,宋阙一直都在她身后跟着她。
她无需回头,那人不说话,也不离开,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
一处小坑上铺盖着软叶,白雪覆盖其上,言梳不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身后一直跟着的人眼明手快地拉住她,言梳避开对方,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一截袖子却被他攥在手心里。
宋阙道:“你当心。”
“多谢仙人关心。”言梳颇为冷淡地问:“仙人无事可做吗?”
话中带刺,扎得宋阙微怔,他道:“我是来找你的。”
言梳面上不动声色,心中默然,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跟着她了。
言梳不再理会他,只是脚下行路多了几分细心,免得再遇见山路易滑难走,叫那人平白与自己凑近许多。
其实方才在信天山的崖上初见宋阙,他也没做出什么为难言梳的事,只是言梳心中自然而然的排斥与抗拒让她难以对此人有好脸色。
她不是个易动怒的人,至少这么多年来言梳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清心寡欲,见谁都能从容对之,她想她对宋阙的那些耐人寻味的本能反应,应当是这人或多或少是有些虚伪的。
他表现的在意她,却不曾在两千多年来找过她。
光是如此行径,便让人不能信服。
言梳的心思藏于冷淡的面色之后,宋阙看不透,但他能看见言梳一步步朝前走的步伐,山路难走,又遇大雪,她自方才险些滑倒之后,便再也不给他有上前去扶的机会了。
白雪光亮,看久了容易使人雪盲,言梳眯了眯双眼,听见身后人声音低低道:“为何你忘了我,又好似厌了我?”
言梳呼吸一顿,睫毛轻轻颤动,又听他说:“你不再对我撒娇了。”
她以前是个会撒娇的人吗?
“小梳,你还喜欢我吗?”
宋阙问她。
言梳已经见到山下的路,她一挥衣袖,扫去前方碍事的白雪,抽空回了句:“仙人忘了?我不记得你了。”
宋阙顿了顿,心想是啊,都不记得了,怎还知喜不喜欢呢,他不也是因为如此……才错失两千余年的么。
终于出了信天山,扑面而来的花香与路旁鲜艳的色彩乱了言梳的眼。
她能看见一条凡人踏足千万遍的小道,蜿蜒于山间,只需顺着小路一直朝前走便可见到人家。
言梳于小道旁顺手摘了一朵桔梗花于手心把玩,步伐尚算轻快,目光于四周风景流连。
宋阙跟在她的身后,心中不可遏制的酸涩,尚未完全接受言梳忘了他这件事,但却不得不承认,言梳怕是真的忘了他了。
人之记忆短暂有限,过今朝,忘昨日,恐怕隔几天连几时吃的午饭,又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更何况是如此漫长的两千余年。
言梳没有内丹,不算成仙,索性她也没断了仙脉,才得以保持人形这么多年,介于半仙半灵之间。多年累积的记忆,一本本旁人的故事占据着她的心,使她白裙染墨,皆是潦草交叠的字迹。
她忘记,是事实。
只是宋阙难以承受,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的祈愿,都被时光于她的脑海中抹去,一样不剩。
宋阙自嘲地发现,他跟在言梳身后这么长时间,她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昔日欢脱的语调于耳畔响起,宋阙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眼前雾蒙蒙的水汽被风吹散了之后,他几步追上了逐渐将他丢下的言梳。
她说的话,没做到。
言梳见宋阙跟了上来,摆晃着桔梗花的手微微停住,她挪开一步与对方拉出距离,不再看向他的脸,瞥开视线问道:“仙人私下凡间,不怕受罚吗?”
“我已脱离山海桎梏。”宋阙道。
言梳略微惊讶地望向他一眼。
普通神仙不得私自离开山海,唯有历尽劫难,成为上仙,不由听封,而是自封者,才能彻底脱离山海的桎梏,做到来去自由,但也同样,上仙与有名有号的仙君不同,或许上千个神仙中,才只能出这么一位。
忆起昨日她在小榭屋顶上看见的一幕,心想那能将她震出山海小榭的仙气怕就是这个人传来的,那般可怕的力量,生生将昆仑山上的碧空破开了一道口子,云层如涟漪荡开,一道道闪过的光芒中,满是细碎布满仙气的金沙。
“既如此,上仙何不四处游历山水?”言梳状似不错地推荐他去看看人间风貌。
宋阙不是傻的,惯有的温和笑意实在生拉硬扯装不出来,他知道言梳又赶了他一次。
“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道。
言梳怔了怔,颇感压力,摆出一张勉强自在的表情,道:“上仙说笑了。”
“不是说笑。”宋阙认真道:“我们……是夫妻。”
言梳闻言险些掐断桔梗花的□□,她轻轻眨了眨眼:“我不记得了,自是由你说的。”
宋阙垂眸,哑声道:“你会记起来的。”
“实话实说,我也不是非记得不可。”言梳望向前方,眼中看不出任何期望的情绪,她手中的桔梗花摆来摆去,于风中脆弱地摇曳着。
她道:“既是忘了,必有忘了的理由,说不定那不是什么快乐回忆,再者,人活在世,每一日都是向前看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于山海小榭里去寻记忆,也是想要找到个能离开那里的法子,如今离开了最好,我既已获自由,就不再追寻过往了。”
说到这儿,言梳顿了顿,忽而朝宋阙直视过去:“上仙,我说的可对?”
这一瞬,宋阙仿若见到了过去的言梳,凡是有她不懂或方悟出来的地方,言梳总会缠着他说一遍,而后问他对不对,目光欣喜,满怀期待。
只是同样问话,此时言梳的眼虽看着他,眼底却没有他,说完话后,风轻云淡地收回了视线,并未要他的回答。
是,人的每一日都是向前看的。
回忆无需追寻,逝去不可挽留。
可宋阙说不出一个对字。
她的过去里,是他。
她不想忆起过去,不想要他了。
第76章 变了 宋阙心里有些发寒,又有些无措的……
春城的雪渐渐融化, 小城中仅有一家客栈,客栈门前吊了两盆花下来,小花儿只有铜钱大小, 五彩斑斓地溢出花盆, 尤显得生机勃勃。
言梳离了信天山, 步入春城后暂且没有离开,她想去的地方有许多,还没选好地址,因太长时间没来过人间, 目光所及皆是熟悉的物件, 只是有的言梳叫不出名字。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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