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姑娘是戎哥的妹妹, 又在外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兄妹团聚,自然也要跟着我们一块回去。”
秋欣然若有所思:“这么说定北侯回琓州的队伍里可以带女人?”
“侯爷回琓州, 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不都是女人?”贺中觉得她这问题奇怪, “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我想岔了,”秋欣然笑一笑,坐直了身子,诚恳道, “实不相瞒, 我近来有离开长安另去别处看看的打算。”
贺中闻言一惊,立即想起酒楼里听来的那些话,难不成她当真是怕侯爷上门算账, 这才准备逃跑?可是不对啊, 她要是想跑, 怎么还专门来告诉了他?
秋欣然心中想的是:既然长安不能待了,那就该早做打算。她下山想知道自己为何学算,何必非得拘于长安这一个地方, 天下之大,等她四处游历一圈,说不定就在别处找着了。
可只身远行,又岂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不说她自打出生起就未出过远门,孤身一人上路,碰着危险也没有自保之力。就说以她现在的名声,朝中记恨她的也不少,要当真有人趁她离京在路上对她动手,可没处喊冤去。
但她要能跟着夏修言一块出城,那就大不一样了。这天底下还有比昌武军更可靠的同行者吗?她只要跟着他们同行一段路,中途找个顺心的城镇住下,替人算卦挣些盘缠,等过上几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动身云游,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想到这儿,看着贺中的目光也不由更为和善了些:“既然侯爷正要离京,可否容我跟着你们一道出城,路上也好寻个庇护。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贺中一听这事,奇怪道:“你怎么想到来找我?”
其实这事儿找章榕帮忙最好,但实在是他方才出寺时那一番陈情过于郑重其事,叫她觉得自己若是当时同他开了这个口,简直就是挟恩图报!这会儿来找贺中,她倒是没什么负担,睁眼就说瞎话:“您是侯爷身边得力之人,我自然第一个想着来找您。”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贺中听了这话,神色好看了些。但他心中琢磨一阵,又觉得有些不对,这小道士对自家侯爷怎么半点不心虚的样子,还敢主动提出要跟着他们一块离开长安?
他心中暗暗思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里冒出个既大胆又不可思议的推测来:莫非这小道士喜欢他们侯爷?
他越想越觉得这推测靠谱。自家侯爷英明神武,长相俊俏,在琓州多少高门显贵都争抢着想将女儿嫁过来。这回他跟来长安,也算见了不少王孙贵胄,但在他眼里,放眼望去,没有一个能跟自家侯爷比的!这么想来,这小道士喜欢他家侯爷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若是照着这个思路往下深思,以往许多想不通的地方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当年她或许真心以为侯爷武神下凡,必能力挽狂澜,这才当朝推卦,认定当世只有他能解琓州之困局,最后果不其然,成全了响彻一方的定北侯威名!再比如她前些日子尽心竭力地帮忙,若不是对自家侯爷有意,何苦在这种时候至自己于险境牵涉其中?而且仔细一想,打从上车开始,她先问侯爷是不是打算离京,接着又问章卉会不会跟着侯爷一道离京,莫不是吃醋,一听她要同去,这才求自己帮忙,好跟着一道去?
想到这儿,贺中看着秋欣然的目光竟也有些同情起来。哎,没想到她一个出家人,却对自家侯爷怀着这样曲折幽微的心思,也当真是个可怜人。只是不知侯爷知不知道此事,对她又是个什么想法?
这念头刚起,他又立即在心中摇头:侯爷向来冷清寡性,在边关这么多年也不见他身旁有个女人。就是到了长安,整日宿在芳池园这样的温柔乡里,面对园中女子也是不为所动,怎么可能对这道士有什么心思,恐怕她最后还是要落一个黯然收场的结局。
秋欣然眼见着身旁这八尺大汉看着自己的眼神越发古怪,似乎还带了些怜悯之意,心中发毛,忙咳了两声,追问道:“贺副将可愿帮我这个忙?”
“这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问过侯爷。”贺中看着她,委婉道,“不过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侯爷多半不会答应。”
“为什么?”秋欣然奇怪道,“既然章卉与高玥都在,捎上我一个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贺中语塞:“章姑娘那是戎哥的妹妹,高玥也本就是高旸的妹妹,你与他们怎么一样?”
“你们这还非得是妹妹才能同行?”秋欣然心中好笑,沉吟道,“……既然如此,贺副将可还缺个妹妹?”
贺中还来不及虎下脸斥责她轻浮,又见她摇摇头,自己先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过我也没给人当过妹妹,我以往在山里,给人当师姐比较多。贺副将要是不介意,我给您当个姐姐也成。”
贺中:“……”
之后的一路上,贺中再没搭理过她半句。秋欣然没想到他这么不禁逗,下车后还有些遗憾,看样子求贺中帮忙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谁知她刚跳下马车,贺中又在车上叫住了她。秋欣然颇为意外地转过头,正以为还有什么峰回路转,却见贺中一张黑脸之中透着点红,装作不经意道:“你方才在寺里不是说章姑娘有把伞还在你这儿,你改天要去还伞?”只见他目光左右游移,半晌憋出一句:“刚才那事情我虽做不了主,不过你那把伞,我倒是可以顺路替你还了。”
秋欣然看他一脸不自在的模样,恍然大悟:“啊——”
“你‘啊’什么!”贺中装出一副凶样,不高兴地瞪着她。
秋欣然眯着眼笑道:“那伞我也不知放哪儿了,我看不如我回去好好找一找,正好贺副将也回去好好想想我车上说的话,不定什么时候我想起那伞在哪儿,贺副将也想通了哪。”
贺中叫她捏住七寸,在背后气哼哼地目送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何记饭馆。
只是不等秋欣然走进馆子,就发觉今天楼下静得过分。她后知后觉地一抬头,便看见大堂中央赫然坐着个锦衣白袍的年轻男子。对方头戴银冠,腰配青金玉带,姿态闲适地坐在一张木桌旁,身边还站了一个黑衣抱剑的男子,两人坐在一楼十分引人注目。
他同这间饭馆看上去实在过于格格不入,以至于他坐在里头,连身旁食客的议论声都不由得小起来。听得她进门的动静,对方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了过来,秋欣然跨过门槛的脚就这么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何秀儿见她回来,眼前一亮:“道长回来了?有位客人可在这儿等您许久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近前,拉住她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按捺着激动,小声问道:“那人……那人是不是定北侯?”
秋欣然不知如何回答,夏修言回京那日骑马游街,不少人见过他的真容,但匆匆一面不好确定。吴广达出事后,七年前的事情又被翻出来,不知谁打听到她就是当年那个道士,街头巷尾正是人人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夏修言此时出现在这儿,倒是更有些耐人寻味了。
“你怎么不带他去二楼茶室等我?”秋欣然有些头疼。
“哎呀,我忘了!”何秀儿悄悄瞥了眼身后的男子,眼中几分羞怯,“我一想这可能是定北侯,简直不敢上去和他说话。”
眼见着大堂里人人交头接耳地看过来,目光里满是掩不住的探究。秋欣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也不敢当众点破他身份,客气道:“您这次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夏修言坐在桌边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有样东西似乎还在道长这里。”
秋欣然一愣,想起他给自己的令牌,确实还没来得及还给他,不由松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我的疏漏,还劳您特意来这儿走一趟。”
夏修言施施然起身,振一下衣摆,淡淡道:“无妨,正好顺道算个卦。”
秋欣然又是一愣,等他走到自己身侧,竟不由自主地侧开身给他让出道来:“侯爷这是……想算什么?”
夏修言睨她一眼:“不如算个姻缘。”
二楼的茶室开着窗,今日“一卦不错”的幡子却未挂出去。
夏修言在茶室转了一圈,最后负手站在窗前,朝着外头看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坐下时他伸手摸了下杯沿,似乎察觉了是过夜的冷茶,又将手收了回来。秋欣然厚着脸皮假意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嫌弃,倒是高旸见状,上前端过茶具下楼换水去了,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秋欣然从屋里取了夏修言的令牌交到他手中,感觉像是卸下什么包袱似的,长松口气:“总算是物归原主,幸不辱命。”
夏修言随手接过,见她这样觉得好笑:“我都不怕你偷偷带着我的令牌跑了,你怕什么?”
“侯爷说笑了。”秋欣然干笑两声,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有什么心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问道,“侯爷找我可还是别的事情?”她实在不大敢相信,夏修言当真是来找她算姻缘的。
果然夏修言随手把玩着手中的令牌,起了个头:“听说你病了?”
大祭礼后大约是因为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懈下来,加上正是春夏之交,气候变幻无常,她近来确实有些咳嗽,但不知夏修言是从哪里知道的。秋欣然诧异片刻,于是回答道:“前几日有些伤风,这会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有劳侯爷挂念。”
夏修言听了点点头,心不在焉似的,又随口问:“怎么病的?”
怎么病的?还能是怎么病的?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他今天奇奇怪怪,忍不住玩笑道:“总不是侯爷将病气过给我的。”
她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伏蛟山清晨水潭边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一时间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望着眼前也明显怔忪住的人,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是说……侯爷的病应当大好了,不必担心再将病气过给我……”
话没说完,秋欣然已经感觉眼前一黑,内心顿时一片绝望,从没觉得自己这样笨嘴拙舌过。这莫非就是在马车上占贺中便宜的代价?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若是可以,她愿意回去叫贺中一声爷爷来弥补这个过错。
正这样想,忽然听窗边的男子低笑一声,他耳廓藏在黑发后隐隐有些可疑地发红,半晌才听他垂着眼道:“你想得美。”
第75章 宜澄清 她希望他每一箭都不迟疑,每一……
秋欣然噎了一下, 瞪着桌边的男子,谁想得美?她想什么了?
“侯爷到底干什么来了?”她没好气地问道,方才那点子恭敬谦和完全抛在了脑后。
夏修言没计较她这点无礼, 他今日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手指无所适从地在桌面上打转, 清咳一声,转而说起其他事情:“十日后, 我要离京回琓州去。”他看过来, 停顿片刻,简明扼要地说:“你收拾一下, 准备同我一道走。”
秋欣然怔住了,她一边心想:还有这种天从人愿的好事?夏修言是什么菩萨下凡突然发了这种好心?一边谨慎道:“侯爷是何用意?”
夏修言看她一眼,似乎为她没有直接拒绝而心中稍稍一定, 于是又轻飘飘地反问道:“你我都清楚李晗台的死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还能留在长安?”
这话说的不错,但秋欣然还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就为了这个?”
夏修言转开眼:“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对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大祭礼那天, 韦镒挟持圣上时, 你为何突然出声喊我?”
当时她那一声“侯爷”,很容易暴露他的位置,又会叫韦镒警觉, 若不是夏修言当机立断随即射出一箭, 情势只会更加危急。
秋欣然一愣, 没想到他乍然间提起这个,竟磕巴一下:“因为、因为当时我太过慌张,才会冲口而出。”
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扯起嘴角轻轻一笑:“胡说。”
秋欣然还要嘴硬:“那侯爷说是因为什么?”
夏修言垂眼道:“因为你看出我当时犹豫,故意激我。”
秋欣然语塞,耍赖似的别过头:“这话我听不明白。”
夏修言自顾往下说:“你看出我犹豫,也知道我为什么犹豫。可你为什么会知道?”
茶室安静下来,窗外的车马声好像都远了,过了许久宽袖锦袍的男子轻声道:“因为你怕我趁机谋……”
“侯爷!”
雪青色长衫的女子猝然间开口打断了他,她面沉如水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庄肃。
夏修言沉默良久,冷笑道:“我十三岁入京,久别父母,难回故乡,被困在长安城,看似人前风光显贵,实则不过是一颗牵制西北的棋子。西北太平,我与圣上是嫡亲的甥舅,西北有变,我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圣上对我起过杀心,我再清楚不过。”
夏修言看着眼前抿唇不语的女子:“七年前,你知道圣上想杀我?”见她不答,只当她默认,于是一针见血地挑明了说道:“你七年前当朝卜卦就是为了这个。”
七年里他想过许多次这件事,人人都说秋欣然那一卦是想害他。他心中虽然知道未必如此,但长安一别,再没有机会同她验证背后的事情始末了。西行远去琓州的路上,他夜里躺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他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机会离开长安,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不知道他此去是不是赴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当真有能力带着这些人解了琓州的危局。
他在长安有过无数次的迷茫,但从来没有一次像当下这样,因为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死,还有数万个与他同行的将士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等着援兵赶到的琓州百姓。
他睁着眼睛手指摩挲着道符背后“生机在南”四个字时,数次起过临阵退缩的怯弱,他想不通秋欣然算的那一卦,也想不通道符背后的那四个字。早上旭日初升,第一缕阳光漏进帐篷里的时候,他坐起身朝着外边走去。他们刚走入万峰山,这段时间的赶路,星夜兼程,多数人疲惫不堪还在沉睡中。在万籁俱寂的清晨,他望着远处巍峨的山川,忽然想起行宫被掳那晚,也是宿在野外。那时候坐在树下的小道士打着哈欠,一脸理所当然地同他说:“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准,我自己知道。”那一刻,随着冉冉初升的太阳,他忽然捏紧了手中的道符,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说她一卦不错,他素来不信命,这一回,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叫他信上一次!
“为什么?”夏修言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哄骗一般想叫她掏出真心话来,轻声问道,“因为你怕我怨恨圣上?”
很少有人能抵得住他这副温柔的情状,秋欣然心中酸软,忽然觉得委屈起来。
做好事太难了,心里的小秋欣然扁一下嘴巴。于是坐在桌边的女子也抿着嘴唇,抬眼定定地看过来。她张了一下嘴,一时没发出声音,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因为侯爷说想要做个领兵的将领。”
青龙寺那晚,少年坐在灌木丛后,在月光下对她说:“我会成为领兵的将领。”或许那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但在这之前,坐在月下的少女已经比他更早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将来总有一日会在沙场上统领三军。
她希望他每一箭都不迟疑,每一回冲锋陷阵都不犹豫。如果怨恨圣上的话,他或许就不能再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将军了吧。
夏修言眼睫微微一动,目色沉沉。那一瞬间恍然叫她想起,那日清晨他站在水潭边时,似乎也是这样看着她。于是,她神色怔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这一下像是惊动了对方,夏修言蓦然起身。背对着她站到了窗边。
“你得跟我去琓州。”过了片刻,他又开口,不知在说给谁听。
他再转过身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语气依旧冷淡:“圣上偏信你,你又知道我许多事情,我不能留你在这儿。”
秋欣然坐正了身子,想了一想,故作为难:“侯爷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夏修言干脆利落道:“开个条件。”
秋欣然心中暗喜,面上不露分毫:“就说我在长安这房子,当年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买下的。去了琓州,重新安家落户又要费好大功夫,实在劳民伤财。”
夏修言瞥她一眼:“城中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
“咳,”秋欣然低下头抿了下嘴,又端肃神色抬起头,叹一口气,“我这卦摊好不容易在长安有了些名声,这一去万里,又要白手起家……”
“城中繁华处另外盘下一处雅室给你当做卦摊。”
“还有……”
“秋道长,”夏修言眼睛一眯提醒道,“我想了想将你打晕了丢马车里带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秋欣然立即见好就收:“还有便没什么其他重要的了,如此甚好。”
定北侯在何记饭馆二楼的小卦摊坐了一刻,临走时,秋欣然亲自送他下楼,等目送他的马车离开了安仁坊,一回头便见何秀儿立即凑上来好奇问道:“那人当真是定北侯吗?”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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