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神色不明,蜜儿又劝,“我毕大叔深明大义,若真让他知道了,该也无妨。你且别担心那么多了。赶紧休息。”
明煜还想说什么,可那丫头手上活计麻利,与他取了靴袜,又寻得被褥来铺好。他自顺从躺了回去。方听得她往屋子外头去,“我也回睡了。二叔,你好好安歇。”
“嗯,你也是。”话脱口而出,他自也觉着几分肉麻。听得那丫头呼呼一声,吹熄了烛火,屋子里黯淡下来。房门轻轻合上,他方微微合了眼。
许是方才街上吵闹过头,他却不大睡得着,睁眼望着房梁的方向片刻。眼前闪过些许过往的影子。房门却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了。
冷风嗖嗖从外头进来,还挑着一盏油灯,光线不甚明朗,他能感觉到屋子里隐隐亮堂了些。那人脚步重,身子稳,不是那丫头。他起了警戒,扶着胸口起身来,手中滑落下来那支短刃…
“二弟…”毕大海的声音沉着,往屋里试探。
明煜却没想到,竟是这个称呼?
很明显,毕大海是有备而来,且知道他身份隐蔽,不想被别人发觉的事儿。那丫头又提过好几回毕大海为人,他自是信了几分,可依旧持着三分警戒,回道,“你何时知道的…”
“嗐…”毕大海入来屋子,忙一把合上了屋门,又将手中油灯方去茶桌上。方与暖榻上的人持着三分距离,再道,“你可莫怪。银荷那丫头实在害怕,昨日夜里一问便都与我说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情,我自也不会与其他人说。”
“你身名亡故在外,委身在这里,想是受了冤屈。蜜儿既是救了你,你便继续在此安心养伤。等得伤好了,你该也有你想办的事儿。”
明煜手中短刃已然收回了袖子里,与毕大海道了句:“多谢。”
却听得毕大海笑得几分爽朗,“您客气了。谁都有个难处,您原是高高在上的人,来了我们这儿,多也是我们的福气。”
“方在外头,蜜儿那丫头护着你,我不好说。”
“眼下,却得与您将话也说明了些。”
明煜听得他话中似有转机,“不妨直说。”
“蜜儿那丫头少不更事,男女之间的情分怕是还未开窍。她虽照看着您,可毕竟男女有别,需还得您来顾着她的清白。日后若她谈婚论嫁,也得求全个好名声。”
被毕大海这么一提,明煜只觉心口也咯噔着一下。
那丫头日后若谈婚论嫁,该是红妆粉面,轻巧着一声声喊着人做夫郎…
他没敢再往下想,只淡淡答话:“我自有分寸。丫头与我有恩,我定不能毁她名节。”
“那便好,那便好。”毕大海似是放了心。
屋子里仅有的光线晃荡了少许,该是油灯被他重新拿起。
“那我便不打扰二弟休息了。”
明煜微微抿唇,合拳与他一拜:“多谢了,大哥。”
**
清早起来,蜜儿便与那袋子番茄结了梁子。
毕大叔昨日没卖的出去,便都堆在厨房里一角。蜜儿方走入来厨房,脚下便是一滑,踩烂了个番茄,将自己摔了一跤。望着那一角上红扑扑的果子,蜜儿直拿起一旁擀面的棒槌,“敢绊我,将你们剁成果肉酱来下饭!”
晌午,杨老三听得毕大海归来的消息,登门拜访,手中还提着二斤牛肉,两条鲫鱼,道是与嫂子补身的。
毕大海笑着迎客,喊银荷去薛家酒铺打壶好酒来。
银荷不情不愿,“阿爹,你忘了那日金大娘来…”话说着一半,几分难为情,又还当着杨老三,银荷心中便就不快。
“你自己惹下来的篓子,却不知如何收场么?”
毕大海没几声好气,“让你去便去。”
银荷忿忿却又无法,只得从毕大海手中接过去银钱,去了一趟薛家酒铺。
她自也不敢多抬面,入来小铺,说起要打一壶高粱酒,声音都沉着,便是不想惹人注意。奈何得白日里酒铺人少,三三两两几个散客,不稍怎么注意,便也惹人眼光。
小二一见得这客人颇有些鬼祟,又多看两眼,便就认得出来,“哦,是毕家的姑娘!”
这话说得颇大声,是与楼上金氏听的。
金氏正在楼上与人谈着生意,听得小二那声提点,方要下楼去看看。可是那没脸没皮的丫儿又找上门来了。
兰哥儿却在一旁拉了拉母亲的袖子,“阿娘,我来与她一个交代罢。”
金氏自知儿子懂事,许了。
银荷正在下头听得小二那声喊她名讳,脸红得不行了,眼下只想赶紧拿来阿爹要的高粱酒,便有多远躲多远去。谁知,却听得兰哥儿声音喊她,“银荷。”
她忙转身不敢看他,那日被奶奶姑姑们知道了她那丑事儿,她在甜水巷中的名声尚且难保,便就更没脸见兰哥儿了。
“你先莫急着走,我有话与你说。”
兰哥儿前来,将人袖子拉住。“我们去后院儿里说。”
**
金氏送走了客人,自在小阁楼上往院子里看。兰哥儿与银荷立在树下,中间儿隔着几分距离。说话声小,她自也听不太清。不过三两句话,便见银荷与他福了一福,方抹着眼泪行出了院子。
兰哥儿目送走了那抹背影,目光飘来,阁楼窗户上,金氏自也无奈一笑…
她养出来的儿郎,性子自是随她。那日兰哥儿与她说,要去徐娘子那里提亲,也不过是想与毕银荷许个心念,并无要娶她的意思。
想来今日兰哥儿与她说的,正也是那同一番话罢了。
金氏自心想着:年少时候的喜欢,若遇着了对的人,也能让人生养几分心性,不论结局,将来都会受用无尽…
**
银荷提着酒壶,从薛家小院儿里跑了出来。方抽了抽鼻子,收起来眼泪。
兰哥儿说,他还未有娶妻的打算。
明年春试,他还得好生准备。他家中虽有酒肆,却是阿娘辛苦维持。他无父无兄,若此时娶妻,定也给不了她好日子享福。
他说,身作儿郎,自当上进。只是后面一句话,让银荷彻底地断了那些虚无的念想…
兰哥儿与她说:“娶妻亦当如此。”
银荷这才知,且不论身家筹码,单是心性,她便已经配不上他…
如此也好,了然干净。
那时的夏日的戏园,花开正盛,树枝上莺莺啼啼,虫鸣声声巧人心静。若能重回到初见兰哥儿的时候,她定从头做一个配得上兰哥儿的毕银荷…
**
梅竹小院儿里,正是午饭的时候。
毕大海拉着杨老三入了座,一方木桌,两碗烈酒,三碟儿小菜正在路上。
二斤牛肉做两吃。肥肚腩儿炝过烈酒,慢火来炖。精瘦的肉条儿,切成丝,与家中烟笋一道儿大火炒了,鲜香爽口。
鲫鱼得配萝卜丝,大火煮得汤汁奶白,汤汁儿鲜甜,鲫鱼肉嫩。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杨老三尝着那炖牛腩赞不绝口,直道那牛腩酸甜鲜嫩,以往从未尝过。又指了指碗里泛红的汤色,“这颜色也妙,看起来便觉着好吃。”
毕大海小饮了一杯酒,笑道,“海上带回来的番茄,可就蜜儿会做。”
“昨日里还想卖给西街上那些小铺儿,没一个识货。”
杨老三嗔笑,“嗐,别跟那些没见识的较劲儿。让蜜儿做朝食来卖,岂不是更好。”
“便就是这么打算的!”毕大海与杨老三添了饭来,“你可再尝尝这个。”
杨老三只见那饭粒金黄,原是炒过的。一勺入口,竟还有果肉香甜。杨老三只得再仔细看了看,里头夹着胡萝卜与青豆,好看是好看,可都不是那个味儿。
毕大海也懒得再卖关子,“蜜儿说,这叫菠萝炒饭。”
“哦~”杨老三恍然大悟,“是海上带回来那些毛刺儿大果子!还能这么做?”
毕大海面上几分小骄傲,“怎样?我这侄女儿若开起饭馆儿,你来不来?”
杨老三:“那可必须来!”
隔壁绣房里,明煜正喝下一口奶白的鲫鱼汤,被蜜儿敦促着,“小心多刺。”
明煜只觉汤中鲜美异常,细细品味,又是一番生机勃勃。
他忽想起杜甫的诗句:“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人对于美味之赏,与对大山大水之心存敬畏,本该无二。若只是饕餮,岂不无趣…
耳旁忽响起叮当之声,是那小丫头拿着小玩意儿凑近过来。
“什么?”他问。
蜜儿笑着,塞去他手里一个,另一个挂自自己指尖,轻轻摇晃,便铃铛作响。“昨日里二叔差些走丢,我便想起来阿娘还有这个东西。”
“这铜铃声音别致,我日后都带着身上,二叔若不见了我,便依着这个声音来寻我。”
明煜摩挲着他手里那个,铜铃颇有分量,上头还有如意斑纹。“那与我一个做什么?”
蜜儿道:“二叔若走丢了,便摇一摇它,我便会寻声来找你了。”
**
杨老三酒足饭饱,毕大海将人送出了小巷,又独自再去了趟儿船厂,与那儿的老兄弟们打听打听日后的活计。出海一趟,净赚了二百两银,不算少了。可家中只他一人劳力,便就趁着还干的动,再多积攒一些。
入了夜,毕大海方从外回来。寻得来绣房门口,喊着蜜儿出去了院子。
蜜儿正与二叔吃了饭,听得毕大叔来,还有几分紧张。忙起身寻了出去。
“毕大叔你找我?”
毕大叔手里捧着个小木头匣子,拉着蜜儿坐去一旁小石凳上。
“下午从船厂回来,我再去看了看西街上那两家铺头儿。”
“那上下两层的实在太小,你若要放个做粉条儿的磨坊,都不够地儿。我便寻思着,问你买了这梅竹小院儿下来,你可愿意?”
“毕大叔…你,你要买下梅竹小院儿?”蜜儿一时间还未转得过来头脑。
“嗯。”毕大海接着道,“我许不得你太高的价钱,便就一百五十两银。家中还须得留下些银钱过活。你拿去盘算盘算,不够再去问邻里借些。凑齐了三百两,与那牙郎再讲讲价钱,将那西街带门面儿的小院儿买了下来。也算重新有个落脚的地儿。”
蜜儿见毕大海递来了木盒子,打开一看,果是整整一百五十两的银票。那西街小院儿确是她念想着的。可整整三百两银,价格过于高了些。就算小院儿卖出了一百五十两,加上她手中的五十两,也还差着整整一百两银呢…
“那,我也还不能收来。”蜜儿将木匣子退还回去。
“上回族长奶奶便说过,买卖房契,还得去衙门公证画押。这银票毕大叔先留着。等我再想想这事儿吧。”
毕大海笑了笑,“也是,倒是我,太心急了。”
“我这说法儿,你先想着。也打听打听,这巷子里小院儿的价钱。改明儿决定好了,再来寻我便是。我自是想着,婆娘在这儿住习惯了,便不让她搬了。”
“行。”蜜儿答应了声,方见毕大海起身往东屋里去了。
回来绣房里,她几分忧心忡忡。却听得二叔在暖榻上问起:“你去西街看过店面了?”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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