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正在观览洛阳宫里内务章奏, 闻言只抬目一瞥, 说道:“我从不用凭几。”
“可是它颜色样式都衬你,”裴望初自身后揽过来,低声道,“无妨, 待无人的时候, 我教皇后娘娘怎么用。”
这话听着就不正经,谢及音嗔了他一眼, 却又忍不住去打量那架凭几。
曾居住在洛阳宫里的前朝妃子们都要从原来的宫殿中迁居, 裴望初的意思是让她们都前往别宫居住,或放身归家, 谢及音觉得这样并不妥当。
“当年别宫遭胡人劫掠,如今尚未修葺,不宜居住, 若是整饬,又要劳民伤财。洛阳宫这么大, 你我二人住不过来,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反而容易颓败坍塌。不如让有品级的前朝妃嫔迁过去居住,没有品秩或不曾被召幸的女子,听其意愿,可放归回家。”
毕竟前些年局势动乱,许多人家或流离四散,或迁往别处,若是贸然将人都赶出宫,可能会有很多女子无家可归。
裴望初听罢说道:“谢黼在位时,将魏灵帝的妃子封了许多太妃,如今他的妃嫔又要封太妃,宫里要养这么多诰命,岂不会累着皇后娘娘?”
谢及音思索他的话,觉得有理。累不累尚在其次,太妃吃的都是朝廷俸禄,如今朝廷崇尚节省爱民,后宫不能反其道而行。
谢及音偏头看向他问道:“那巽之觉得如何处理才妥当?”
裴望初道:“无论前朝后朝,皇帝都死了,她们已是自由身。叫她们都出宫归家另谋生路,实在不想走的就留在宫中,或份例减半,或让教习女官教她们规矩,留作宫人侍奉你。”
谢及音略有些犹疑,“留作宫人?会不会显得太刻薄?”
“若是你于心不忍,此事可由我出面。”
“那还是我来做吧,不能拿这种事损你的名声。”谢及音合上内务章奏。
她新提拔了一批女官,由识玉带着她们草拟后宫嫔妃的安置章程,并向她当面禀奏。谢及音挑选了几个聪敏活络的,又挑选了几个胆大心细的,一同负责此次后宫妃嫔的安置事宜。
前朝的后宫嫔妃中,以太成帝的皇后杨氏与贵妃卫氏为首。
杨氏前些日子刚因弘农杨家的事求过谢及音,虽然心中对此次迁宫的安排十分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婉以孝道提醒她,前朝虽已覆灭,自己还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谢及音不为所动,反劝她道:“您若是想留在宫中,一应用度都将削减,侍奉的宫人也要减少许多。听说阿姒已经快要从建康回来了,不知您更想让我尽孝道,还是想与阿姒母女团聚?”
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话已至此,杨皇后再不敢多言,一切听凭安排。
卫贵妃抱着曾经的小太子,闯进显阳宫来闹,彼时谢及音午睡未醒,裴望初怕吵着她休息,让人将卫贵妃带到偏殿去,他亲往处置。
偏殿燃着皇后娘娘喜欢的檀香,裴望初坐在上首,眉目清冷,眼神淡漠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卫贵妃。
“你怀里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谢黼的血脉,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裴望初淡声对卫贵妃道,“若他是,固然皇后要念手足情,朕可容不下这一孽种。”
卫贵妃不敢坚持,也不甘承认,她仍想找皇后攀手足情意,可永嘉帝的态度又令她心中犹疑。
她向裴望初恳求道:“陛下既然能容得下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容下她的弟弟?这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若得皇后教导——”
“来人,拖下去杖毙。”
“陛下!陛下!”卫贵妃闻言花容失色,抱紧了她的孩子,不停地叩首,乞求他的宽恕,“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孩子不是谢氏的血脉!求陛下饶我们母子一命,放我们出宫去,我再也不敢了!”
她吓得浑身颤抖,伏在殿中泣不成声,裴望初挥手叫执刑的内侍退下,待卫贵妃冷静了几分,方说道:“既然没有以命搏富贵的气魄,何必来纠缠皇后,是觉得她比朕好说话吗?”
卫贵妃老老实实将这孩子的身世和盘托出,是当年宗陵天师尚在的时候,为了把控前朝后宫,赢得神机妙算之名,暗中与她私通,让她怀了孩子。
裴望初看向她怀中吓得放声大哭的孩童,讶然道:“当年与你私通的是竟宗陵天师本人,不是他带入宫中的道士?”
卫贵妃道:“起初他是想让别人来……但我不愿意。”
即使是宗陵天师的种,他当年准备后手时仍毫不留情,一旦卫贵妃诞下的是女儿,就会被他掐死,一抔黄土埋在西山脚下,然后再随意挑选一个男婴来冒充皇嗣。
在利欲面前,父亲总是比母亲更容易丧尽良心,宗陵天师如此,太成帝如此,当年魏灵帝欲笼络裴氏而暗中与其易子抚养时,也是如此。
裴望初让那孩子上前去,两岁的孩童懵懂不知事,但是能感受到母亲的害怕。他瑟缩着向裴望初哀求道:“别打我娘亲,别打她。”
裴望初问他:“知道你爹是谁吗?”
孩子对这个问题感到迷茫,努力想了一会儿,说道:“娘说是先皇。”
“不对,”裴望初的手落在他脑袋上,仿佛爱怜,又仿佛威压,他温声对着孩子说道,“你没有父亲。”
他抬头看向惊慌落泪的卫贵妃,“这是个聪明个孩子,你想好了吗,是要这孩子活着,还是要留在宫里的太妃之位?”
他们一同望着卫贵妃,孩子朝她伸出手,想要她抱。
许久,卫贵妃哽咽着垂下了头,“我会带着孩子出宫,谢陛下隆恩。”
卫贵妃退下后,裴望初又独自在偏殿待了一会儿,待回到起居内室时,见谢及音已经醒了,妆发未整,正靠在凭几上把玩一支海棠花。
谢及音招手让他上前,“听说卫贵妃来过,你将她打发走了?”
“嗯。”裴望初将偏殿的事转述给她听,“给她个假身份,让她带着那孩子离开洛阳,置一座宅子,从此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已是看在皇后仁慈的面上给她的恩典。对外只称她暴毙,叫那些还想来纠缠你的人都掂量掂量轻重。”
谢及音闻言轻笑,“你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吗?竟想得这样周全。”
裴望初没有否认,屈身伏在她双膝上,指腹摩挲着凭几上的花纹,神态似有些疲惫。
只听他说道:“无论是谢黼还是宗陵天师,都不曾真心为那个孩子想过,那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让我想起了幼时的自己。”
谢及音的指腹温柔地落在他鬓角,“你从前在裴家,是不是过得并不好?”
裴望初轻声苦笑:“说不上过得不好,虽然父亲冷漠,母亲仇视,但裴氏是河东名门,并不曾少我吃穿,比起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的寒民,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这怎么能算过得好呢?人的苦难是不能相比的,并非只有世上最苦的人才有资格喊苦,所有的刻薄、冷漠,打在人身上时,都是疼的。
“所以当年你在谢家见我第一面时,就知道我过得不好,你那样待我,是怜惜我。”谢及音道。
“是怜惜吗?我不知道,”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双目半阖道,“我只是听凭感觉,从心任性。”
指腹间落下湿润的吻,春日的午后,静谧得仿佛时间静止,唯闻几声黄鹂在新柳间回荡。
他将谢及音圈在凭几里,掌心缓缓贴在软处,在她耳边道:“殿下的衣服好像又减了一层。”
话里求 /又欠/ 的意味不言而喻,为了能借这檀木浮雕的凭几做一回,他已经三番五次来缠她。
谢及音并非没有感觉,只是这凭几的形状,会叫人联想到许多奇怪的姿势。
何况又是青天白日,她下午本打算去清点洛阳宫府库。
“不行么?”裴望初遗憾地收了手,又有意无意地绕回刚才的话题。
“其实我从小羡慕大哥和四哥,父亲会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书法文章,每年过生辰的时候,母亲都会亲手给他们做一身新衣服。我幼时学会的第一种情绪是嫉妒,四哥在我面前显摆他的新衣,我偷偷拿剪刀给他剪烂了。”
谢及音心中微紧,“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嗯,被抓了正着,”裴望初笑了笑,“母亲气得要溺死我,我记事比较早,至今仍记得她骂我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质问我,还要抢走裴家多少东西。”
心头突然一酸,谢及音想起了魏灵帝与裴家易子抚养的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宽慰他,半晌后轻声道:“今年你过生辰时,我给你绣个荷包好不好?”
裴望初却道:“殿下这双手,不是做针指的手。”
“那你想要什么?”
他抬目看向她,双目幽深,薄唇轻启道:“我想要殿下疼疼我。”
春衫轻薄,肆意抛掷一旁,束发的红带飘飘落在海棠花上,方才被把玩过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一颤,一颤。
第77章 出宫
后妃们出宫那天, 要先往显阳宫拜谢皇后,领了赏,再经由永巷出烛龙门, 各自往宫外安置。
虽然出宫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但已经在洛阳宫这四方天地中生活了许多年,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态。
谢及音宽慰了她们一番,点了内侍随她们出宫,带她们到赏赐的宅邸中安置。
“这些宅子不比洛阳宫显赫, 但胜在自在, 从此婚丧嫁娶,各由己身, 算是朝廷给予你们的立身之本, 还望各位夫人好好经营。”
魏灵帝的宠妃骆夫人也在其中垂首听训,她虽历经两朝,但年纪尚轻,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女人中显得容色美艳, 态度镇定。
她不愿意守活寡, 巴不得要出宫,只是心中对皇后娘娘的赏赐嗤之以鼻。她早就托人打听过了, 那些宅子都在洛阳城的最外城, 只有三间上房、两间厢房,值不过一二百两银子。
一百多两银子……灵帝在位时, 不过是她一天赏给下人的钱。
皇后又从自己的份例中,各赏赐了她们五十两银子。夫人们再次谢赏,起身跟随内室退出显阳宫, 往永巷的方向走。
一条窄而长的红墙巷子,隔开了外宫与内宫。若非犯错了被囚禁于此, 后宫的嫔妃很少会踏足这条巷子,只有当年懵懂入宫时会在此处驻足一番,听取教养女官的训诫。
时隔数载,重经故地,她们心中又是伤感,又是欢欣。
骆夫人显得镇定许多,她的心思全在比她早放出宫的许郎身上。
当年她耐不住寂寞,先是使手段将郑君容买进宫,充作内侍与她消遣。后来不小心怀了孩子,她惊慌之下将他打发出宫,事情平息后不免后悔,想念郑君容的温存小意,于是又托人辗转送进宫一个许郎。
许郎出身柳梅居,虽然硬货比不上郑君容,但胜在花样多,会作乐。骆夫人与他过了一段好日子,如今又约定宫外重叙旧好。
以后的日子穷归穷,也算有聊以慰藉之处。
穿过永巷就是烛龙门,外朝的官员若要觐见,正由此门进入。
郑君容要入宫禀报天授宫并入钦天监的事宜,正与放身出宫的后妃撞在一处。内侍抬手止住了夫人们,恭敬朝郑君容一揖:“郑大人先请。”
“多谢。”郑君容并未留心,撩袍跨过门槛。
然而这声音引起了骆夫人的注意,她抬头看向郑君容,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眼见着郑君容就要走掉,骆夫人突然高声“哎呦”了起来。
“我肚子好疼……救命……快去找太医来!”
骆夫人捂着肚子蹲下,不停地喊叫,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她的声音果然吸引了郑君容,郑君容顿住了脚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片刻后走到她身边,垂目望着她:“这位娘娘怎么了?”
很好,不想认她。
骆夫人懂得如何作出让男人心软的可怜态,她双眼蓄了泪,有气无力道:“回这位大人,我自幼有宫寒腹痛的奇症,听说这种病只有堕过胎的妇人才会得,可我不曾怀孕,竟也得了此病,您说怪不怪?”
她的语气可怜无助,含泪的眼中充满期待,盈盈望着郑君容,活脱脱一副勾引人的姿态。
一旁的赵夫人从来看不惯她,从旁冷嘲热讽道:“什么腹痛,是狐媚病犯了。”
骆夫人闻言,忙低头抹泪。
郑君容对骆夫人道:“我曾学过岐黄之术,若夫人不介意,请允我为您切脉,按一按手上的穴位。”
骆夫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腕细白莹润,柔若无骨。郑君容托起她的手腕,三指落在她脉上,这一幕叫两人都想起了许多往事。
片刻后,郑君容松开了她,神色平静道:“确实是宫寒,此非不可调理之症,夫人出宫后可往回春堂里抓药,只需肉桂三钱、吴茱萸三钱、乌药三钱,记住了吗?”
骆夫人灵犀一动,点头道:“多谢大人,我记住了。”
这一段插曲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郑君容交待完便入宫去了,内侍领着这些夫人们继续往宫外走。
鬓边待诏 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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