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迟钝如黎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昨天,你以为是我被撞?”
蒋楼仿佛没听见,弯腰继续铺床。
“是不是啊?”
好不容易抓到被蒋楼在乎着的证明,黎棠跑过来捏他痒痒肉:“说嘛,到底是不是?”
结果蒋楼根本不怕痒,挠了半天嘴角都没动一下,倒是黎棠手里的防虫药,一个手抖,撒了满床。
黎棠摆出沉痛的表情:“看来今晚,只能委屈你睡在我怀里了。”
夜间雨势渐大,不宜下行,黎棠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又是夜不归宿的一天,熄了灯躺在床上,蒋楼问:“你妈妈不管你?”
黎棠往中间挤了挤,整个人往蒋楼怀里窝:“管的,这阵子总是问我晚上去哪里。”
“你就撒谎骗她?”
“我说和同学在一起学习……也不算撒谎吧。”
蒋楼凑到黎棠耳边:“学习怎么勾引哥哥?”
黎棠听了害臊,有一种真被妈妈知道了的羞耻:“……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
“如果是呢?”蒋楼问,“如果,我是你的亲哥哥。”
黎棠不喜欢这个假设,觉得头皮发麻:“怎么会,我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蒋楼是高鼻深目的浓颜系,只一眼就会被惊艳的那种标准帅哥。他则是偏女性化的柔和长相,整张脸上除了眼睛,其他五官都小巧秀气,不是没人夸他长得好看,但跟“帅”这个字完全不沾边。
他甚至和自己的母亲都不像。
要说像的话……黎棠把手伸出来,指尖抚过蒋楼唇角,鼻梁,还有比窗外雨丝还要细密的眼睫。
之前怎么没发现,蒋楼和妈妈长得那么像?尤其是鼻子和眼睛,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黎棠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新发现告诉蒋楼。
蒋楼问:“是觉得我可怜,想把妈妈让给我吗?”
黎棠摇头:“妈妈不能随便让的,哪怕她再不好,也没人能取代她。”
蒋楼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放心,我不会跟你抢。我早就当她死了。”
两人鲜少聊到关于父母的话题,黎棠忍不住问:“那如果她回来了呢?”
之前从他姑姑口中听说蒋楼的母亲没死,只是抛弃了他们父子俩,黎棠便总是会想,如果蒋楼的母亲回来了,蒋楼会怎么做?
蒋楼把问题抛了回来:“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黎棠沉吟片刻:“我可能和你一样,没办法接受她。”
“如果她有了另一个孩子,你会恨那个孩子吗?”
这个假设实在太具体,令黎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黎棠还是认真想了想:“理智上我知道他无辜,可是感情上,会讨厌他吧。”
蒋楼笑一声。
是啊,不知者无罪,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面前的人是无辜的。
可是如果,如果这个孩子还是造成我父亲死亡的“凶手”呢?
你是否还能分清理智和感情,毫无芥蒂和他牵着手,睡在同一张床上?
等黎棠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蒋楼看着他宁谧的睡颜,又一次想起“天真烂漫”这个词。
从第一次见面,就让他觉得非常适合黎棠的形容词。
天真本来无罪,可是全无所知的天真,总是那么残忍。
周末,黎棠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蒋楼去拳馆打比赛。
休息室里,同队的几个拳手在围观某位即将结婚的裁判给妻子买的项链。
蒋楼正坐在他们旁边换装备,听他们七嘴八舌,随意地瞟了一眼————淡金色的细链,吊坠是一朵盛放的金色玫瑰。
俱乐部大多是单身汉,没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玩意儿,都在问这个得多少钱。
裁判说了个数,大约是三年的基本工资,众人纷纷咋舌,说娶老婆也太费钱了,难怪你天天让老张给你排班。
“这都算少的,买房子车子办婚宴那些,才是大头。”裁判嘴上抱怨,却笑得一脸幸福,“不过想到她收到这个会开心,想到以后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再苦再累也值了。”
众人又是一阵酸,说他有情饮水饱,又问他什么时候办酒席,记得邀请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蒋楼不参与起哄,而是摸出手机,打开搜索app,搜这条玫瑰吊坠。
出自某国际大牌,除了金色,还有珐琅镶嵌的红色款,图片上花瓣呈现丝绒质地,仿佛一朵刚从枝头摘下玫瑰花浓缩而成。
一旁突然传来嗤笑声,是上次对内比赛输给蒋楼的裴浩,瞥着蒋楼手机屏幕,笑说:“怎么,想给你的小男朋友买?”
蒋楼没理他,锁上手机,放回口袋。
裴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你有这么多钱吗?”
蒋楼站起来,双手交叉抓衣服下摆,然后高举,利落地把上衣脱了下来。
让人一眼便瞧见长期锻炼产生的坚韧肌肉,以及那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身躯。
裴浩想起之前问老张为什么不给自己多排班,老张说:“有些场次只有蒋楼能打,你们没他那股拼劲儿。”
虽然还是不服。
忽然想起什么,裴浩提醒道:“下周有和隔壁俱乐部的对战,你应该知道吧?其中有一场奖金很高,足够把那条项链买下来。”
“我刚经过老张办公室,他正在为派谁出场而犯愁,你要不要去为他排忧解难?”
今年的五一假期只放三天假,黎棠被黎远山“调度”回了首都,去参加爷爷的八十大寿。
他极其不愿意去,可又不能当不肖子孙,上飞机前还在给蒋楼发消息:只要三天,两个晚上,我就come back了,不要太想我
过了不到五分钟,又发来一条:还是想我吧,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微信上的黎棠比在现实里要外放一些,但依然言行一致,把爱都写在字里行间。
收到消息的时候,蒋楼正坐在前往郊区墓地的公交车上。
这片墓地比他住处离市区更远,或许因为便宜,只雇了一个老大爷看门。
蒋楼进去的时候,看门大爷瞥他一眼,公事公办地问他要不要买祭扫用的花,得到否定的回答,便扭头继续看电视。
墓园里人不多,很是冷清。
不过这种地方本来也没法热闹,蒋楼蹲下来,把周围长出的杂草拔掉。
他每年都会来几趟,不一定在忌日或者清明节。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着墓碑说话,私下里的蒋楼比平时还要沉默,和他的左耳一样,安静得仿佛陷入永眠。
而这次不同。
一些足以改变人生的决定,他总该告诉给父亲。
况且,他自知没有资格代替父亲原谅,毕竟不是他付出了生命。
所以,他是来向父亲道歉。
蒋楼看着墓碑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擅作主张选择放弃。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怎样的报复,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就当我自私吧,毕竟你当初一念之善,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不怪你了。这十几年的伶仃,我不会再怪你。
如果你还恨的话,就恨我吧。
横竖于我来说,只是在睡了亲弟弟之后,再添一项子不为父报仇的新罪名。
假期的最后一天,蒋楼在轰鸣的欢呼声中,走上拳台。
对战的是来自隔壁城市的拳手,据说该拳手打法激进,从不试探只有进攻,曾将同俱乐部的拳手打进icu。
原本不该是蒋楼上场,可是这场的奖金格外丰厚,几位候选拳手也因为忌惮对手不要命的打法萌生退意。虽说打黑拳就是拿命换钱,但没有人真想把命不明不白地丢在拳台上。
拳馆负责人老张,一直到上场前,都在不遗余力地劝:“要是缺钱,叔叔先拿给你,这场的危险系数和从前那些不在一个等级……”
这些年,尤其是蒋楼回到山脚下的家独居之后,老张一直陆续向蒋楼提供经济上的帮助。虽然蒋楼都给他打了欠条,“债”也在这两年的比赛中慢慢还清,按说已经没有需要花大钱的地方。
可蒋楼还是坚持要上场。
哨声响起,蒋楼因为听不清而慢了一拍,对面拳手一个直拳堪堪擦过他面颊。
比赛节奏极快,对面拳手不断进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勉强打个有来有回。
决定胜负的回合,两人的体力都濒临耗尽。蒋楼在前冲的过程中被一记摆拳命中,紧接着被对手对着面部和胸肋猛击,他后退几步,佯作退败,然后看准时机一个飞踹。
对方险些坐倒,蒋楼抓住时机进行猛烈的近距离出拳,对方应接不暇,被打得频频后退,防守也被打散。再悍不畏死的猛士,在拳台上,也要输给时刻清醒策略,和永不言败的拼劲。
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裁判拉着蒋楼的手高高举起。
而刚下台,欢呼声尚未停息,蒋楼就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这样高强度不间断的打法实在伤身,经常有拳手在台上打红了眼,下台才发现内脏都已经破裂。
被抬回休息室之后,蒋楼被强制戴上了氧气罩。
今天拳馆请了医生待命,可碍于没有设备,无法进行影像学检查,医生只能用手去按压,探查肋骨是否断裂。
医生的力气不小,一手置于胸前区的胸骨位置,另一只手在背部的胸椎后面,向中间用力挤压胸廓,问蒋楼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可是分不清是哪里疼,已经肿胀的皮肤组织,还是胸骨肋骨,还是更里面,心脏或者肺部破裂出血?
痛感铺天盖地,令蒋楼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快要死去。
仅剩一抹意识,只够他游思妄想——是不是只要把命还给父亲,就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就可以消除他的罪孽,允许他和他的亲弟弟在一起?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蒋楼从生死游离的边缘拽了回来。
跳跃欢快的旋律,是他给黎棠设置的专属铃声。
见蒋楼去摸口袋,老张不让他接:“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命了?”
作茧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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