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章 陛下英明啊！
    算算日子，这一年秋天结束，扶苏也算是正式登基一年了。
    过去整日优哉游哉、养尊处优的安逸太子生活就像是昨日旧梦，扶苏已经完全地投入到了每天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的状态。
    这些年轻弟子们的谏文，充斥着代笔的嫌疑，竟然让扶苏读出了一股士大夫的味。
    通篇的锦绣之词，但是这满篇的华美词采堆砌在一起，反而是言之无物。
    说到底是弟子，请人代笔也没有请到好的。
    这看大臣的文章，就舒服多了。
    通篇洋洋洒洒，气势一气呵成，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道理。
    不过，约莫二十年后，秦二世坐在同一个宫殿，同样的位置，在翻阅了上千篇奏简后，他对的谏文的理解，终于有了质的飞跃。
    所谓谏文，扶苏把握了要义。
    谏文就是让你看的时候头皮发麻，豪情万丈，但是看完了之后，却又颓然地坐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毫无实际用处。
    扶苏早就看谏文看吐了，他们写的谏文毫无趣味性。
    不过他在看到了林延年的谏文后，对今日臣子们的谏文感到很好奇。
    因为他刚刚把张苍给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又有人要劝他留下张苍。
    这次说什么，他扶苏都不会撤回自己的诏令了。
    他一定要让张苍死。
    秦二世兴致勃勃地打开王公大臣们上谏的那一沓书籍，准备看看还有什么人是张苍的同党。
    司马毋怿看秦二世今天的举止实在是心里烦闷，因为在这位大臣的眼里，秦二世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像是一个成熟的帝王应有之举。
    但是他又不敢站出来明言表露。
    只能通过在文字上下功夫，把今天的事情完整的表述出来。
    但愿有朝一日，皇帝陛下翻看到这些实录时，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加以改正。
    今天不仅仅是司马毋怿顶着痛苦面具，其他的臣子们也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皇帝早上一怒之下退朝，随后在上林苑里发泄，临了张御史又火上浇油，逼得皇帝亲自下诏令处斩他。
    对于皇帝本人来说，今天不过是一个让他感到不甚美好的日子，但是对这些身份卑微的仆人来说，却好像是平日里辛辛苦苦打下的堤坝防止洪水，可是忽然间老天爷发威，直接发了大水，随时都有可能把堤坝给冲毁。
    章台宫里，今天真是人人自危啊。
    大家都感到自己的脑袋被挂在了刀口上。
    掌握权力的人，和被掌握权力的人确实处在同一个世界，只是看到的风景是不同的。
    也许从秦二世把他的父亲从皇帝的位置上拉下来那一刻，秦二世就已经不再会是臣子们过去所了解熟悉的那个皇帝了。
    因为他坐的位置已经改变了，过去是位居于皇帝之下的太子，如今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存在。
    皇帝手中有着千千万万条生命，处死一条生命根本不算什么，毕竟他有着一个超大的鱼塘。
    但是对于能够随意被他处死的鱼儿来说，他们的头顶上一只都悬置着一把随时会掉下来的刀。
    历史总是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性。
    邵平在一边警惕不安地望着秦二世，他为张苍感到担心。
    当初恒阳宫里的时光，好像也没有多么愉快，太子宫里也有诸多派系，但是等事过境迁后，却让每个人都感到怀念。
    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因为在过去，大臣们尚且感到秦二世是真实的，或者说是可以平等对话的；但是现在的话，他们感到秦二世距离他们越来越遥远。
    就像是各自处在不同的世界。
    没办法，他们的战线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想要试一试，保住这个张苍，否则大秦的损失可就大了。
    这么一个人才，他要是死了的话，以后大秦恐怕再没有谏臣了。
    于是乎，这邵平就在边上静静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进言。不仅仅要把皇帝劝说成功，更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邵平站在一旁，静静地侍奉着，对皇帝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满。
    只是他眼看着皇帝的脸色从一开始的兴高采烈，再到索然无味，最后眉毛紧皱，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一样，邵平感觉事情有变。
    是的，扶苏看着谏文心情变得非常差劲。
    他抬头习惯性地去找陈平，可是陈平此时不在身边，反而是好似静女一般的邵平杵在边上，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像个铜人灯台。
    “邵平，你怎么看？”
    邵平拿过谏文，在边上一份一份的看。
    他也是每看一份，眉头就皱的紧一点。
    原本还对自己谏言有着三五分胜算的邵平，现在是一点底气都没有了。
    原来，所有的谏文都是要皇帝严惩张苍。
    其中还有大将军蒙恬署名，要让皇帝直接杀了张苍。
    邵平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这件事重点不在张苍，而是皇帝身上。
    如果皇帝跨越不了他自我的那一关，始终局限在自己的好恶，而不能超越这些去思考问题，那秦二世的治理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张苍不过是忠臣一方的代表罢了。
    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从来就没有终止过。
    不是正义战胜邪恶，就是邪恶战胜正义。
    如果说秦二世过去杀了赵高，逼退秦二世是弘扬正义的话，那么今天他下令处死张苍这件事，就等同于秦二世亲手把他建立起来的正义推翻了。
    到时候，又是那些负面阴性能量出来作祟，朝中又开始新一轮的权力角逐，忠臣被迫害，贤能出走隐居乡野，奸臣出来作乱。
    邵平此次叹气，感叹的不是张苍的生死，而是朝臣们几乎清一色的上谏，要求皇帝陛下处死张苍。
    没有一个人为其求情。
    最让张苍感到难以置信的就是堂堂大将军蒙恬也在谏言说要处死张苍。
    邵平望着这些谏言，看着看着自己也感觉大秦要完蛋了。
    “陛下，若是此一清臣尚不能留，如何还能容纳百清臣，千廉吏呢？”
    邵平对着秦二世呜咽质问。
    扶苏这个人，面对张苍好似爆竹一般的谏言，总是能招架的了，干脆让他永远闭嘴。
    但是面对邵平这样的人，他却是下不了手的。
    邵平实在是个老好人，对谁都很友善。
    自己可是活在战国时代的人，身边哪个人手上不沾点血，而邵平却表现的像是污水池子里的荷一样，他这样的人太难得了。秦二世本来看到奏章，就心里感到疑惑。
    这张苍的罪真的这么严重吗，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怎么所有人都想要杀张苍，他们是为了逢迎附和朕呢，还是因为张苍捏着他们的把柄啊？
    邵平在一边为张苍感叹可惜。
    秦二世却开始重新思考起了这件事。
    张苍毕竟是个清流啊，还是个顶有名的谏臣，朕把他给杀了，那些奸臣们恐怕要乐翻天了。
    朕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皇帝之位，其实至今有诸多苦处难言。
    最头疼的就是皇陵、长城、灵渠等工程的修建。
    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停止工程导致的祸患比继续工程引发的问题大上数倍不止。
    比起这个，最让扶苏感到为难的当属于被空了的国库。
    一向奢侈无度的秦始皇，再加上他养的那一大帮子蠹虫，他们贪婪地借助各项命令私吞国库里支出来的货币钱物，数十年如一日的白吃白喝。
    十几年过去，等到扶苏继位的时候，他的国库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当然对大秦经济影响更大的是秦始皇连年发动战争，一刻也不停息。战争经费支出不断，让本来就没多少钱的秦国雪上加霜。
    要不是萧何、张苍两个人给他精打细算的话，自己恐怕得被迫像汉文帝一般过清贫日子。
    想到这里，扶苏总算记起来了张苍的一点好。
    但是，他继位以来第三个难处就在于，臣子们年纪都比他大。
    虽然自己位高权重，但是年轻这是个事实啊。
    偶然有些不注意，就把自己因为年轻所带有的一些固有毛病、短处暴露在了这些老奸巨猾的大臣们眼前。
    虽然眼下还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是谁知道当政三五年之后，这大秦帝国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而张苍却在这个时候频繁的忤逆自己，说到底自己也是个人，如今顶着重重的压力，在迷雾中前进，无非是想要引导大秦帝国走上一条更好的道路，但是这需要革新。
    扶苏想的、做的，完全是这个时代的臣子们不敢想象的事情。
    因为，这是战国时代刚结束的时期，人们还沉浸在战争的阴霾里，脑子里想的都是军功爵制。
    没有人研究《黄帝内经》去考虑如何让自己身体健康、寿命绵长，没有人去关注炼丹术里有什么东西能否改善民众的生活……
    人们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在战争中取得胜利，成为王侯，让自己成为十里八乡里最成功的人。
    这些思维都没转变过来，他们自然对秦二世提出的生态、科技感到陌生，甚至是排斥。
    又或者说，他们不认为秦二世现在说的这些东西，和他们的生活有关。
    考虑到未来的事业，自己的理想，秦二世又改变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这个张苍对自己的价值，留他一命使用他比杀了他在臣子们面前立威更好。
    更何况，现在人人都想要杀了这张苍，朕就不可以顺他们的意思去做。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坚持朕自己的意见。
    这些上谏的臣子们，大多数都和贪墨有关系，如果听了他们的话，这不是显得朕是个昏君吗？
    “邵平啊，朕之前错看你了。”
    “你是个真正的清臣啊。”
    秦二世忽然改了口风。
    司马毋怿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努力伸长脖颈去听秦二世到底在说什么。
    邵平也为皇帝言辞的转变感到惊讶。
    难道说自己方才的哭泣感动了皇帝？看皇帝这表情也不像是这么一回事啊。
    “朕在想，如果朕杀了张苍，不就显得朕是个昏君了吗？”
    邵平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扶苏。
    虽然古人不懂什么是穿越，但是古人懂换魂啊。
    扶苏叉着腰气势十足地说出这话时，邵平总怀疑他们的皇帝方才被人调了魂。
    “陛下英明啊！”
    扶苏心笑，那当然，我可是穿越者啊。
    “朕之前不过是和你们开个玩笑，想要借此看看诸位臣子的反应罢了。”
    秦二世笑呵呵地把这事就给过去了。
    傍晚的时候，张苍透过牢房的窗户，望着红彤彤的太阳从山坡下往下走。
    好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张苍似乎摸到了‘真理’的边角，他现在开始理解了所谓的人生，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小事。
    他一点都没为上谏感到后悔，反而觉得自己当初说的话应该再狠一些，他还是太顾念旧情了。
    早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当时还不如多踢周青臣几脚呢。
    他正琢磨盘算自己下辈子怎么做好汉的时候，忽然听到哐哐两声，回头一看只见锁链掉在地上。
    咸阳亭长笑呵呵地说，“陛下有诏令，即刻释放张御史，并废除之前所下罪名。”
    “张御史，您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张苍望着咸阳亭长，他不敢相信秦二世居然还愿意再放他一次。
    所谓事不过三，他这都折腾几次了，按理说就是圣人看到自己这样爱折腾都想要放弃自己了。
    虽然感到疑惑，但是出了监狱打听到了原委，张苍顿时又不高兴了。
    他太了解秦二世了，就因为所有的臣子都劝谏要皇帝杀了他，所以秦二世才想着饶自己一命，显得他对自己恩重如山吧。
    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从自己第一次看到他，就发觉他是这么一个人，十几年了，没有改变过。
    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随时就要出手拯救世人于水火一般。
    想到这里，张苍便也懒得入宫去觐见皇帝谢皇帝不杀之恩。
    他算是看明白了，当皇帝的臣子，本来就是玩命的。
    有一天活一天吧，猜测皇帝的心思，那就是去考虑天会不会塌下来这样可笑。
    张苍感觉自己是领悟了，领悟了。
    这当皇帝的就没一个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