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背对着门,坐在落地玻璃的正面,浑身沐浴着日光。她走了进去,挨着韩玉筠坐下:“怎么样?”
韩大小姐面无表情,左眼上贴着一块纱布。她对着窗外远眺,等程似锦坐下后,说了句:“还活着,不算失败。”
程似锦叹息似的笑起来。
“程似锦。”她罕见地叫这位朋友的全名,“你到底是怎么忍住不发怒的?你为什么会对家族安排的联姻无动于衷?不觉得人生被操控的感觉很恶心吗?”
程似锦双手交叠,慵懒放松地坐着。她道:“在你问这句话之前,你已经操控了许多人的人生,毁掉的也不在少数。”
韩玉筠安静了一会儿,她抬手捂住完好的那只眼睛,低头道:“我能杀人吗?”
“你想死么。”
她淡淡地反问。
韩玉筠吐出一口气。
“父女互殴已经是家族丑闻,还想再接着闹大?永安医疗的股价不要的话,我可以接手。”程似锦继续说下去,她偏过头扫了病床上的人一眼,轻轻道,“你还没到能掀桌子的时候吧?应该说,远远没到。今年不去开你的国际巡回表演了么?本世纪最伟大的近景魔术师韩玉筠小姐——”
她的话语沉静淡漠,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在这句话说完前,身侧寂然的好友猛地伸手抓住了她。韩玉筠这双骤然怒火灼烧的眼睛,在触及到程似锦冰一般的瞳眸时焰光散去。
她太容易被激怒了。
在她的手指僵硬勒紧的刹那,程似锦攥住了她的手腕。魔术师赖以生存的是灵活和敏锐,而这些在程似锦掌中全无作用,她一成不变地钳制住对方,不可挣扎、不能逃脱、后退无路。
“冷静了吗?”程似锦无波无澜地问,“你们家这医院没白开,真不浪费。”
韩玉筠松开了手,她捏了捏喉咙,那种可怖的窒息感在好友充满威慑的寒意中悄然散去。她闭了闭眼,道:“……对不起。”
“不用谢。”
这对话简直随心所欲。
“小书回国了,我是刚刚才知道的。”她才看到管家的短信,“我不知道会不会再跟老爷子翻脸,他这个爹当得恶心,我这个女儿也一样。要是小书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收留他?”
第18章 喵喵喵
“情分谁都有。”程似锦道, “但是收留谈不上吧?”
韩玉筠也知道这个词的程度太过了一些,似乎负有一些无形的压力。她没有强求,转而问:“专程过来看我?”
“也不是。送别人来。”
“陆渺?”她猜得挺准。
程似锦瞥了她一眼。
“别这么看我, 你对陆渺确实不一般,不过让程总亲自送过来,还是挺超出想象的。”韩玉筠隐隐为小书的命运产生一点危机感。她其实非常矛盾, 一方面她知道程似锦心性不定,对她提“爱”这个字,与痴人说梦无异;另一方面,她又不能放弃两家多年以来的知根知底、还有程家在玉书年幼时的慷慨相助。
程似锦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道:“你最讨厌别人操控你,难道我就不介意?小书从来都懂事, 我一向是很疼他的。”
她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在韩玉筠肩上滑过,却带来一股告诫的意味。韩玉筠心中那点似有若无的危机感被这个动作熄灭。
落地玻璃中映出她离去的背影,强烈的日光完全淹没了韩玉筠的身体——在她眼前,好友的身影轮廓消失在背后,冬日暖阳的温度透过纱布, 落在她血痕累累的眼角。
喀嚓, 火机迸出焰光。在父亲的病房里,韩玉筠没有表情地点了一支烟。
-
这是陆渺两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弟弟有这么好的气色。
手术很成功。靠在窗边写着什么东西的陆拂抬眼看到他, 眉目顿时雀跃起来。他叫了一声“哥”,然后把日记本合起来压在枕头底下, 说:“今天怎么有空来?金医生说你最近很忙,是在办画展吗?”
陆渺准备了很久腹稿, 回答:“虽然没有在办画展, 但最近确实有些忙……不用在意这个,你养好病才是最重要的。”
在一场重要的手术后能恢复得好, 这已是上天罕见的恩赐。
陆拂的再次得到含糊的回答,他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在哥哥看过来时才露出微笑。陆拂苍白的手指藏在被子里,无意识地在床上轻轻地摩挲绕圈儿,一边抚摸消解着这种不安,一边问:“妈的头风病好了没有?钟阿姨还给她吃以前的药吗?”
陆渺道:“早就好了,只是又出去度假了。”这是他之前预备好的说辞,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钟阿姨辞职回老家了,她的电话可能打不通。”
陆拂的心还是没有再次沉淀下来。
他做完手术后安静地在医院里待了很久,在静谧无声的日子里,他几乎像是被遗忘、被抛弃在了角落。这在从前的十几年来是绝不会发生的。就算他常年生病、不能离开医院,却从来没有缺失过来自周围的爱和安全感……这段时间仿佛被遗忘的日子,让他的不安逐渐发酵,填满了胸口。
陆拂不能再被简单地安抚下来,更无法盲目信任、装聋作哑,他的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哥,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陆渺喉间一紧。
他正在看各项指标数据的单子,脊背被问得隐隐发麻,表面却没被吓到:“没有。怎么,你说的是什么事?”
他如此镇定,陆拂反而不知道要追问什么。他抬手揉了揉脸,对自己说“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于是道:“没什么……只是感觉最近大家都怪怪的。刚做完手术的时候突然好多不认识的教授过来会诊,以前似乎没有这个阵仗。”
以前陆家是有钱,可是有些医疗资源不是有钱就能够得到的。
陆渺听到这里,对单子的眼神恍惚了一秒。他抿了抿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程似锦对他很上心、很体贴。
体贴……
他的手指陷入到纸质的报告单上,随后又醒悟般捋平褶皱。
两人聊天的内容都在预料之中,陆渺应对得很好。他站起身,心弦稍松,然而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打开病房的门离开时,露出正对着门口低声打电话的身影。
陆渺的瞳孔骤然放大,身后响起一声“程老师?!”
这声音震惊而突兀,短短三个字,差一点将他的心脏叫停。
程似锦听到声音后转头看了过来。
陆渺的脑海一片空白。他没想到程似锦会在门口等他,她的每一分钟都价值连城,自己并没有足够让她驻足等候的价值。而且小拂暗恋她的这件事,如今天知地知,也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彼此知晓。
上次的构想被陆渺叫停了,这个病房仍旧是那个素净干净的模样,没有贴上什么照片和海报。陆拂那份小心翼翼的暗恋得以掩藏。
窗外的日光落在她的身上,微风将黑发吹得碎散摇动。
程似锦跟另一边的人交代了几句,挂了电话,目光落在陆渺脸上,又穿过他看向后面的那个人。兄弟两个眉目间有些相似,但陆渺生得更俊俏精致,他眉宇间的傲气被磨损后,常常露出一种令人想要长久注视的隐忍和默许神态。
“程老师。”第二次开口的时候,陆拂稳住了声线,他的脸色泛起一阵潮红,见到情窦初开时的暗恋对象,让他分外地慌乱紧张,“您怎么在这里?您跟、跟我哥认识吗?”
他的眉目间溢满期待。
程似锦看了陆渺一眼,说:“认识啊。”
陆拂的惊喜溢于言表:“你们认识?哥,你怎么没有跟我说过?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不是说——”他恍然大悟,想起哥哥曾经说程似锦快要联姻了,两人应该是认识的。可联姻这几个字一出现在脑海,原本喜悦的心情猛地被冷水浇灭,连话语都在喉间卡顿了一下,转了个弯,续上后半句,“我居然不知道……”
他马上又重新振作:“今天是什么日子,程老师好不容易才有空吧?”
连消息闭塞的陆拂都知道,她不是那种说抽出时间就能立马抽出来的人。
程似锦探究地盯了一会儿陆渺,随即转过视线,简单答道:“一位朋友的父亲住院,我顺路过来看看,你哥他……我们是偶然结识,恰巧碰上。”
这话里需要很多个“巧合”。但这是程似锦说的,哪怕里面有一万个巧合,陆拂也会不加以思考地相信。
这是两人四年以来再次的重逢,那些日夜寄托思念的新闻片段、财经采访、报纸、甚至花边新闻,那些反复观看过的影像,摩挲过的照片,都在此刻骤然间化为真实。陆拂实在太高兴了,他愿意为了眼前这一刻相信所有的意外和巧合,他努力忍耐,可是声音依旧哽咽了一下:“程老师,我……你竟然记得我……”
她本来不记得的。
是因为她对陆渺的身体感兴趣,才留意了陆家的事。
程似锦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她解释道:“我参加过的学院讲座不多,应该只有学生才会像你这么叫我。追上来找我要签名的,就你一个。”
陆渺一言不发,没有打断程似锦的任何话,只是一直看着房间内显示实时监测的几个仪器。
程老师记得他。这种浓郁而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将人淹没。陆拂灰烬一般的心竟被一道灼热的火星点燃,渺茫的前路,仿佛真的依稀透出来一道光芒,让他的这份暗恋有了得见天日的机会。
可是他又不敢多说,只在寒暄了几句后,克制听话地跟程老师告别。房门再次关上,他望着程老师走过去的影子,聆听她渐远的脚步声……直到所有的声音和形影都完全消失。
她是哥哥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那以后,还能再见面的吧?
跟陆拂的惊喜相比,陆渺简直要死掉了。
他跟程似锦一起走过医院的走廊,在进入电梯的时候,程似锦握住了他的手。
陆渺的掌心一片冰凉冷汗。
他的手指被触碰时,下意识地紧缩了一下。电梯门在眼前关上,完全合拢,内外隔绝。与此同时,他在庞大压力下的若无其事终于支撑到了头,神色变得苍白无比。
陆渺侧过身靠在了她身上,埋头抵着程似锦的肩膀深深地吸气,从此刻的空气中得到一丝喘息的间隙,声音低哑:“……你怎么在门外?”
程似锦任由他靠着,伸手按住他的脊背,询问:“怎么了,我的目的达成,就不会告诉他你不希望他知道的那些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陆渺不知道怎么跟她讲。沉重的道德成本束缚在他身上,拉着他不停地下坠。而程似锦就是那个令他下坠到不可挽回之地的魔鬼。他选择低头的时候,已经跟她定下了出卖灵魂、出卖一切的契约。
他只能说:“……很可怕的。”
程似锦不明所以。她看着他的神情,隐隐推测到了什么:“你弟弟对我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吗?”
陆渺怎么能讲小拂的暗恋宣之于口。他抬起眼眸,难以言喻地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又深陷泥沼一般埋头沉了回去,他被吓得腿都软了,身边只有她,而且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不需要为自己的脆弱感到歉疚万分。
程似锦与生俱来地充满力量,不止是身体,更多的是心智、意念,还有她明确的目的性,她是一个能量很充足的人。
“不想说么,”她握住陆渺的手,“虽然我不好奇你不说的内容是什么秘密,但是,小少爷,你也太容易一惊一乍的了,现在心还跳得厉害呢。”
她的手碰到了陆渺的胸口,里面砰砰不断的心跳声在掌心震颤。程似锦笑了笑,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唇,耳语道:“在你弟弟面前这么紧张吗?我可不可以对他说,我们不是好朋友,而是——”
陆渺的心跳再次剧烈起来,他的眼底湿润一片,被触及软肋般地低声哀求道:“不要对他说。”
程似锦问:“不提你家破产的事,就单单说我们是谈恋爱的关系也不行么?”
陆渺含泪摇了摇头,他没有底线地退让、退到自己毫无廉耻可言的地步:“求你不要告诉他,小拂他……很尊敬你,他一直把你当最好的老师。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事情的走向十分有趣。程似锦微笑地亲他的眼角,道:“对你弟弟来说,亲哥哥作为程老师最好的性教育对象,原来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要是什么都愿意做,那你要先改叫我主人才行。”
陆渺一时哽住。
电梯里的楼层不断下降。
红色的数字不疾不徐地移动着,很快逼近离开的楼层。封闭的电梯或许马上就会打开,门外不知道会站着谁、会有几个人,他张了张口,声音细若蚊呐地停滞在喉间。
程似锦的声音温润低柔,蚀骨钻心般萦绕在耳畔:“叫一声都做不到,这就是所谓的‘什么都愿意’吗?”
第19章 喵喵喵喵
她明明没有生气、没有发怒、语气中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这些话从程似锦的口中说出来, 天然就带着令人心魂震荡的特性。陆渺再次开口,从青年养得矜贵清越的嗓音里,吐出缴械投降般的字眼。
驯服猫咪法则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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