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济慈院的一路上,宋绮年愤慨不已。
“都说女人地位提升了,我看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权势的男人在什么年代都能为所欲为!这事不能这么糊弄下去。咱们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孙开阳住手!”
“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江映月愁眉苦脸,“低声下气求过,破口大骂过,还找了中间人去说项。我甚至托人给孙开阳的太太递了话。孙太太却说她管不住丈夫,还说她愿意和我姐妹相处。这都什么事呀?”
“这些太太们……”宋绮年摇头,“孙家的祖坟是被轰炸过吗,怎么子孙里尽出一些疯疯癫癫的人。孙开阳又不缺女人,干吗死缠着你不放?”
“他说爱我呀。”江映月苦笑,“说此生只爱我一个呢。但是又不肯离婚娶我为正妻,哪门子的爱?好在我有名气。我要是个普通女人,早被他强抢去了!唉!小报记者要是知道了这事,天知道会怎么写我。我才刚刚重新出来做事,可禁不起这种丑闻。”
“那就更不能任由孙开阳这么疯下去了!”宋绮年眼底泛着戾气,“我见过他们这种人,现在只是骚扰你,但肯定会得寸进尺,直到越过界线。我们得在他越界前让他住手。他有什么弱点?”
“那可太多了。”江映月道,“贪财、好色,还和东北日本军阀私下来往密切。可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孙家,找不到他什么把柄。光用流言是伤不了他的。”
“让我想想。”宋绮年沉吟。
等到了济慈院,杂货铺送货的伙计刚早到一步,刘院长正在签收水果和鸡蛋。
见宋绮年和江映月来了,刘院长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两位大善人来了。”
“什么大善人,您折煞我们了。”宋绮年笑道,“好一阵子没来,您这儿还好吗?”
“一切都好。”刘院长带着她们往里走,“最近又有好几个孩子找到了工作,搬出去了。小何几天前才回来过,还送了几匹布给孩子们做衣服。”
宋绮年道:“她才刚工作,哪里有什么钱。让她别乱花。”
“我也是这么说的。”
“缺布?”江映月问,“缺多少,我来出了吧。”
刘院长连声道谢,却道:“有一位唐太太给我们捐了很多布,连做秋衣的都够了。喏,就是那位。”
宋绮年她们顺着刘院长的目光望过去。
正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妇孺们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碗,排队打饭。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粗布罩衫,大多是女孩儿,少数的男孩都有着明显的残疾。
几个妇女走在队伍末尾,露出来的肌肤多少都有些伤痕淤青。
济慈院的职工并不多,但有很多如宋绮年这样的义工经常来帮忙。今日负责打饭的人里,就有一个新面孔。
那是一位身材丰腴的少妇。雪白的圆脸,笑眯眯的双眼,穿一件阴丹土林旗袍,围着围裙。
她发型时髦,妆容精致,显然家境优渥。但她做起事来动作利落,看样子是位日常会操持家务的主妇。
“唐太太是最近新来的义工,今日加餐的鸡蛋也是她送的。”刘院长道,“她还在教孩子们认字。说到这里,我还要替孩子们多谢傅老板。”
江映月立刻朝宋绮年瞥了一眼:“傅承勖?他又做了什么?”
刘院长抢答:“傅老板请了两个老师,定期上门教孩子们识字算术。还说会把学得好的孩子送去学手艺呢!”
“哟!”江映月轻笑,“他倒是有心。”
“不能光把孩子们养活就了事了。”宋绮年道,“没一门手艺,将来到了外头,也难免流落到不好的地方。这里聪明的孩子不少呢。我店里那两个小姑娘就是这里出去的,可能干了。”
“你们俩在这事上倒是想得到一处。”江映月道。
宋绮年和江映月本就是过来做义工的。两人洗了手,系上围裙,帮着打饭。
唐太太一眼认出了江映月,惊喜不已:“天呀!江小姐,您也来做义工?我是您的歌迷!我还买了您这周末在新世界的票!我……”
“谢谢您的支持。”江映月矜持地笑着,“届时我一定同您打个招呼。”
“我叫唐雪芝。”唐太太忙道,“我母亲,我姐姐,都是您的歌迷……”
唐太太显然是个外向的性子,一说起来就关不住话匣子。江映月对女歌迷倒是一向有耐心,和唐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宋绮年在一旁负责舀汤,一边听她们聊天。
今日有唐太太的鸡蛋加餐,汤是青瓜蛋花汤。宋绮年将汤搅匀,确保每个人的汤里都能有料。
这头,唐太太正在说自已会用钢琴弹奏江映月所有的歌,那头,一阵细微的争执声传入宋绮年的耳中。
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穿着济慈院的蓝布衣服,一个穿着粗布衫裤,扎着麻花辫。麻花辫少女正低声说着什么。她的臂弯里,那个蓝衣少女正在啜泣。
两个少女相互依偎着,就像两只躲在草丛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宋绮年心头隐隐一动。她将汤勺交给一旁的人,拿了两个煮鸡蛋,朝这对小姐妹走了过去。
麻花辫少女异常敏感,立刻朝宋绮年望过来。
那双眼睛雪亮似冬夜寒星,让宋绮年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喝彩。
少女下意识用身体将蓝布女孩挡住,警惕地盯着宋绮年。宽大臃肿的衫裤也遮不住她修长的手脚,她就像一头小鹿。
宋绮年面带微笑,将鸡蛋递了过去。
“还好吗?我是这儿的义工,姓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麻花辫少女眼中的敌意减弱。她接过了鸡蛋,低声道谢。
“这是我妹妹。”麻花辫少女朝臂弯里的女孩看了一眼,“我听说她出了事,好不容易找到她,没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蓝衣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面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却烫着妇人款式的短卷发,眉毛也修得细细的。她的脸颊青肿,嘴角破裂,手腕也一片青紫。
宋绮年直皱眉,差点脱口问是谁打的。
没有问的必要。
看蓝衣少女这副少妇打扮,打她的必然是男人。
宋绮年轻声问:“看过医生了吗?”
“没什么大毛病。”麻花辫少女苦笑,“咱们这种人,皮糙肉厚。只是她男人当初把她带走时说得好好的,结果却让她遭了这样的罪。”
蓝衣少女忽而小声道:“不是他的错。是那母老虎……”
“他要真能护着你,他婆娘就伤不了你!”姐姐怒道,“我早说了,跟着那种男人不是个长久的事儿!他嘴再甜,给你好吃好穿的,结果太太一打上门,你还不是光着脚被赶了出去?”
原来不是男人打的,而是男人的妻子。
这小姑娘想必是个外室,难怪小小年纪就是妇人打扮了。
“他不知道,没赶过来罢了。”妹妹还是为情郎辩护,“我已经托人给他送了信了,他会来接我的。”
“你还信他?”姐姐恨铁不成钢,“你跟我走吧。我们俩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已!”
妹妹一个劲摇头:“我要等他。姐,你不懂的。他是真的对我好……”
姐姐急道:“你是图他对你好,还是图他能供养你?”
妹妹将脖子一伸,反问:“图他能供养我又有什么不对?一样的人,百样的活法!你在工厂里不见天日地干活,还要被工头揩油,赚的那点钱连吃饱都勉强。我却能住大屋子,吃肉喝油,还有丫头伺候。眼下是我一时不走运,又不是天天被打。你要是也能找个男人供养你,你难道还会继续在工厂里干活?”
姐姐气得面孔紫胀,甩手站了起来。
“你竟然这么看我?我真是人心喂了狗!你既然这么瞧不起我,出事了干吗托人来找我?那男人三言两语就哄着你给他做外头人,我替你打抱不平,你竟还觉得我是嫉妒你运气好?我是没你享福,但我至少还有一张脸!”
妹妹也知道自已这番话说过了,蜷缩着身子不吭声。
姐姐还想骂,留意到一旁的宋绮年,又闭上了嘴。
宋绮年很识趣地离开了。
她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回头望。
那对姐妹虽都灰头土脸的,却都身段窈窕,肌肤白皙,面容秀丽。
真是陋室明娟。
宋绮年在心里叹息。
“那对姐妹姓苗。”刘院长走了过来,“妹妹被大婆赶了出来,晕倒在路边,被巡捕房送到我们这里。”
“姐姐是做什么的?”宋绮年充满爱惜地打量着苗大姑娘修长匀称的身段。
“好像在纺织厂做女工。”刘院长道,“姐姐得到消息找了过来,已经劝了妹妹三天了。妹子不肯走,那男人至今也没见人影。”
她也一声叹息,替那少女觉得不值。
大门外传来滴滴滴三声车喇叭声。
那声音像是暗号,唐雪芝一听,立刻露出甜蜜的笑容。
“是我丈夫来接我了。”她对江映月道,“真高兴见到您。届时我们两口子一定去新世界给您捧场!”
“那我就等着贤伉俪了。”江映月送了她几步。
大门外,一个西装革履、面孔端正的年轻男子走下车。
“启明!”唐雪芝兴奋道,“你看这位是谁?”
谁不认识江映月?
男子急忙一步上前,躬身握住江映月的手:“江小姐,真是无限荣幸!我们夫妻都是您的歌迷!”
江映月矜持地笑了笑:“你太太是个可爱的人。”
第四十一章 鱼和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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