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你说,陛下出征,让我们跟着去,究竟是何用意?”
孙大长公主笑道:“天下最难断的事就是家事,即使陛下英明果断,常人难及,遇到家事也束手无计,只好请你这个做母亲的出面,做个见证,免得以后又各执一辞,说不清楚。”
吴太后苦笑着摇摇头。“妹妹,我虽然糊涂,却也不瞎,看得到陛下是如何对待这几个弟妹的。要说错,自然是仲谋错了。可是仲谋也有他的难处,看着叔弼、尚英两个小的都统兵数万,坐镇一方,他这个兄长却背负着骂名,如何能忍?他心中不服,你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孙大长公主伸手拍拍吴太后的手背。“陛下仁孝,体谅你的难处,所以给仲谋这个机会。这下子,你该满意了吧?按照朝廷法度,国内的藩王可是不能治民的,更遑论统兵。”
“是啊,是啊。”吴太后连连点头,表示认同。“陛下这次真是仁至义尽了。仲谋若是仍不满意,纵使陛下不计较,我也不能饶他。”
……
孙策出了殿,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与群星混在一起的万家灯火,一时沉默。
孙权拱着手,站在一旁,同样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孙策转身,看了孙权一眼。“你打算什么时候起身?”
“唯陛下吩咐。”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犹豫,早点准备吧。”孙策抬起手,拍拍孙权的肩膀。“长沙是父亲征战过的地方,威名尚在,你这次去长沙征发士卒,从军征战,不要辜负了他的英名。”
“臣尽力而为。”
“嗯。”孙策微微颌首,收回手,转头看向远处。“在家为兄弟,在朝为君臣。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现在就提,等到了长沙,怕是不太方便。叔弼虽好说话,孔明却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孙权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何尝不知道去长沙征兵的难处,只是他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多谢陛下关心。臣举止狂悖,已经让陛下为难了,不敢再做份外之求。刚刚太后说,资助臣五百部曲,护臣周全。太后一片爱心,臣不敢推辞,只是五百部曲实在太多……”
“不多。”孙策打断了孙权。太后送了五百部曲,他总不能说太多,非逼着孙权撤减一些。既然同意了让孙权回长沙征发士卒,他就不打算在这些细节上计较。“藩王将兵,于例不合,难免有一些意见。你好好打,不要让我被人指后脊梁。”
孙权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躬身行礼。“累及陛下,臣无地自容。”
他很清楚,孙策登基之际就有明诏,封在国内的藩王不治民,不治兵。计划将来出征海外的藩王则一直没有正式封王,孙翊、孙尚香如此,袁耀也是如此。孙策封他为长沙王,本来就有阻止他统兵的可能,现在他坚请出兵,孙策是有足够的理由撤藩的。
之所以没这么做,一是照顾他的面子,二是留下后路。一旦他作战不利,随时可以免去他的兵权,让他以长沙王就国。到了那时候,任谁都不能说孙策寡恩,只会说他不自量力。
孙策笑了两声,又问道:“仲谋,若是将来有机会统兵,出海征伐,你想去哪个方向?”
孙权思索片刻,摇摇头。“臣还没想过。陛下觉得哪个方向比较合适?”
孙策想了想。“南方吧。叔弼向东,尚香向西,你向南。太史慈是安南大都督,但他不会走得太远,最多交州之外五千里。你如果有兴趣南下,五千里之外,任你横行。如何?”
孙权眉头微蹙,沉吟道:“交州之外五千里,还有人烟吗?”
孙策瞥了孙权一眼。“你没听徐公河说吗?按照他们的计算,大地为球,直径近三万里,绕地一圈约十万里,交州向南五千里刚过南北分界之赤道。且南方温暖,总比北方冰天雪地要适宜生存,想来人口不会少。纵使不如中原户口稠密,半球之地也不会少于一大州。”
孙权眼睛一亮,笑了一声。“陛下所言甚是,那臣就先谢过陛下了。”
“不用谢。能不能去,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孙策无声地笑笑。“毕竟是未服王化的蛮荒之地,就算有人,想必也比长沙的蛮越更野。你若是没有那样的手段,难免会有人以为我借征伐之名流放你。人言可畏,我也不得不防。”
孙权眼珠转了转,欲言又止。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孙权别送了,下了台阶,回自己的行宫去了。
孙权站在台阶上,拱着手,看着孙策走远,眼神闪烁不定。他回想着孙策刚才的话,越想越不安。孙策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还是别有用心?
他猜不透。
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不管孙策是怎么想的,这都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抓不住,以后连开口都没有理由了,就连母亲吴太后都不会支持他,更别说其他人。
想想姑母刚才的态度。
胜负荣辱,在此一举。
孙权在廊下站了片刻,渐渐直起了背,转身回殿。吴太后正和孙大长公主说话,见孙权回来,殷切的目光投射过来。“仲谋,与你皇兄谈得如何?”
孙权露出春风般的和煦笑容。“有阿母出面,自然无往不利。皇兄答应了,我明日便起程去长沙,预先做些准备,恭候母后和皇兄大驾。这次出征,连累母后辛苦,儿臣实在是过意不去。”
吴太后摆摆手,欲言又止,一声长叹。“仲谋,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多说了,好自为之吧。阿母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第2493章 山雨欲来
许攸走进院子的时候,何颙正仰首望天。看到许攸进门,何颙瞥了他一眼,却没动。
许攸正想调侃何颙几句,却看到堂上摆着几件已经打点好的行李,两个侍者站在一旁,也是一副远行的装束,不由得一愣。
“你要走?”
何颙点点头。
许攸脸上的笑容敛去,眉头蹙起。“不谈了?”
何颙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许攸。“谈,只不过不是我,蒋干来了。”
“他来有什么用,我不和他谈。”许攸被何颙看得心得不安,甩甩袖子,顺势转过了头。“他上次就来过,被我们轰走了。这次来也一样……”
“看来你还不知道。”何颙打断了许攸。“陛下已经决定亲征了。”
许攸一愣,猛地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何颙。“伯求,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陛下要亲征益州。”何颙迎着许攸的目光,嘴角的胡须颤了颤。“法正没告诉你?”
许攸心中一惊,随即挪开了眼神。他抚着胡须,沉吟良久,无声而笑。“有巫山在,除非他真是凤鸟转世,否则亲征也无济于事,说不定倒会被这滔滔江水浇灭了他的火。”
何颙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慢慢向门口走去。两个侍者背起行囊,跟了上去。许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何颙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惊醒过来,紧赶几步,跟了出去。
何颙已经出了驿舍,上了马车,正准备关门。许攸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在何颙对面坐下。
“我送你一程。”
何颙不置可否,只是抬手敲了敲车壁。马车起动,向城外驶去。
许攸盯着何颙,眼神闪烁,面带笑容。“临行在即,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何颙摇摇头,只是笑。
“你是回鹿门山,还是去汝阳?”
何颙犹豫了片刻。“我想去汉中,你能给我路传吗?”
“劝降子修?”许攸撇撇嘴。“你知道子修是什么样的人。孟德不降,他是不会降的。”
“我想见见陈公台,他应该比你清醒一些。”
许攸笑了。他向后靠在车壁上,抬起一只脚,踩在对面的座缘,手轻拍膝盖,略带讥讽的眼神打量着何颙。他觉得何颙很可笑,这时候还想见陈宫。见了陈宫又如何?他当然不清楚,孙策亲征益州的局面正是陈宫希望看到的。
不过,他心中也有一丝不安。孙策亲征益州,也许不能攻入益州腹地,汉中却很可能因此全面失守。益州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关键不在益州,而是孙策。如果孙策不惜代价,最先倒下的很可能是益州。
尤其是曹操主力被黄忠牵制在宕渠的情况下。
曹操未能迅速击败黄忠,反被徐晃突袭得手,拿下了八濛山,更在八濛山受挫,损失数千精锐,这是事先没能预料到的情况。黄忠一部已然如此,那孙策亲征,攻击力更强,仅凭长江三峡之险,法正能不能守得住,谁也不敢说。
还有,法正安排有斥候在汝阳,肯定已经收到了孙策即将亲征的消息,却没有通知他,以至于他还要从何颙口中得到消息。
这竖子想干什么?
许攸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道怎么问,何颙会不会回答他。
何颙忽然说道:“子远,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什么被孙策软禁吗?”
许攸哼了一声:“知道,你行刺他,奈何剑术不精,未能得手。”
何颙不紧不慢,对许攸的嘲讽不以为然。“我也一直这么以为,直到前几天,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可能中计了。”
“中计?”许攸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他故意让你行刺?”
何颙点点头。“我的剑术也许的确不精,但我当时刺中了他。”何颙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不偏不倚,正中要害。”
“那他为什么没死?”许攸话一出口,随即反应过来。“金丝锦甲?”他翻身坐起,盯着何颙。
何颙点点头,露出淡然的笑容。“没错,他当时的确穿了金丝锦甲。不过,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怀疑。毕竟当时是战时,小心一点也没错,只怪我事先估计不足。”
“那你还有什么依据?”
“你还记得后来淮泗游侠儿为了救我,先后被擒数百人的事吗?”
许攸没吭声。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何颙行刺被俘,淮泗游侠儿望风而动,打算劫出何何颙,却被孙策将计就计,捉个正着,前后俘虏了几百人,淮泗游侠儿中稍有名望者几乎被一网打尽。听说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孙策的义从营,由许褚和典韦指挥,战斗力冠于诸军,堪称天下第一精锐。
这么一想,何颙的分析的确有些道理。
“你究竟想说什么?”许攸莫名的焦灼起来,心情说不出的烦躁。“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有多蠢吧,这一点我三十年前就知道了。”
何颙的笑容更加灿烂,看着许攸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从容和淡然。“子远,我想告诉你的是,也许你们有什么妙计,可是最后中计的未必就是陛下,也可能是你们。你们聪明,他也不笨,而且他身边的谋士比你们更多。形势如此,你们自作聪明,想凭一两个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逆转,只怕到最后反被聪明所误。”
许攸眉头紧皱,眼神微缩。“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何颙没有再说,转头看向窗外,神情恬淡。
……
宕渠。
曹操站在城头,远眺东方。
山岭逶迤,挡住了他的目光。大雨将至,乌云低垂,压在岭上,也压在他的心头。
辛评、彭羕站在身后,脸色阴郁。辛评手里拿着刚刚收到的消息。消息是法正派人送来的,很简单,只有几句话,但份量却极重,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孙策将在秋后亲征益州,相关的准备工作已经展开。就连长沙王孙权都回到了封国,征兵备战。
可以想象,这将是一场恶战,远比巴西的战事激烈,胜负将直接影响益州的得失,蜀国的存亡。而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将因此决定。
吴国大鸿胪蒋干正在赶来宕渠的路上。是战是降,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仲治,你说孙策亲征是虚是实?”曹操转过身,看了辛评一眼,脸色平静。
辛评想了想。“亦虚亦实。”
“为何?”
“如今才是四月,离秋后还有四五个月,孙策这么早就放出风声,当是示威。若益州自知不敌,主动请降,那他就是虚。若益州不降,秋后大战,那他就是实。”
“依你之见,当不当降?”
辛评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没敢轻易发表意见。降也分很多种,曹操已经提出议降,但孙策没有给出答复,反而传出亲征的消息,显然没有接受曹操条件的计划。蒋干来,自然是提出孙策的条件,甚至可能只是最后通谍。
不管孙策的条件是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期望不太可能得到满足。
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人愿意接受孙策的条件,没有人敢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期望值,有的人期望高些,有的人期望低些,不一而足。
比如他。他的期望值就不怎么高,最坏的情况下,只要能保住命就行。原因很简单,他的弟弟辛毗在吴国身在要职,就算他暂时不能入仕,只要有命在,迟早有机会复出。就算他本人这辈子难居高位,他的子弟也不会受影响,有那么多亲朋故旧提携,起点依然比绝大多数人高。
第10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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